一位年轻的公子凝视着窗外的枯枝。二月的天,很有几分凉意,也无半分春色。
他不知在窗前站了多久,只觉得就这么站着也挺好。不用去想那冰凉刺骨的湖水慢慢地吞噬一个绝望的生灵,挺好。
从十岁就伺候他的婢女银葵,因不愿嫁给未曾谋面的夫君。选择在新春将至的时候,投水自尽。
他过了年,就满20了。而她,过了年,还不满17周岁。是得有多绝望,又得鼓起多大的勇气,才能选择投入冰冷的湖水去寻找解脱?他已经记不起临近放假时,她有没有给过他暗示,可曾向他求救?
直到她死了,他才发现,对于这个陪伴了他十年的女孩,他知之甚少。她瘦小,肤色稍深,模样并不出挑,但胜在没有硬伤而且正是曼妙年华。说话的声音很轻,好像总担心打扰到别人一样。在他种花时,会在一旁帮帮忙,也曾经轻声地让他念一段正在看的书给她听。当时念的好像是《菜根谭》。
一个人没了。能想起来的也只有这么多。想一想,还真的觉得悲从中来。再过几年,各人忙各人的。还有谁能偶尔想起那个不起眼的她呢?难道,这就是世人一定要人结婚生子的原因吗?
哥哥从18岁就开始应付媒人,好在没上二年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良缘,不久就过上了有妻如花,有子似玉的好日子。三弟更是15岁就缘定终生,成了三兄弟中最早交差的。
他这个夹在中间的,很为难地成了高不成低不就的局面。论才华,他绝对比不上大哥,论容貌他又不及三弟一半。真正的才不出众,貌不压人。虽然石家祖训不许纳妾,兄弟三人一母同胞,彼此爱敬。不过,在府中下人眼里,亲戚们看来,早有高下之分。
难道人在世上的唯一意义就是娶妻生子吗?从懂事以来,他见过许多优秀的姑娘,郎不可匹,没有大哥大嫂的相互爱敬,也没有三弟三弟媳的恩爱美满。仅仅是为了自己的脸面,为了各自家族的颜面,或者为了他们共同的,可怜的孩子,勉力维持表象而已。
为何天下的女子要承担这些?难道就没有人想要为此做些努力,让一些悲剧不再发生吗?他不知道银葵为什么会自杀,是因为不满被许婚给一个看不上的人?还是,长久以来的被漠视带来的绝望?
细细想来,她当年只有七岁,已经去过两家府里了。每一家都只呆了两三个月。嫌她吵闹。尽管在他看来她已经足够文静。亦或是她明白了这一点特意改正的呢?六七岁的孩子,玩耍是天性,一时之间不明白自己的职务,很正常。也许是因为这一次是服侍比自己大的人,他又因为常年生活在兄弟的光环下不计较什么。她才能够在石家做了十年吧。
每一个男人,都可能是一个女人的兄弟,一个女人的父亲,一个女人的丈夫,都一定是一个女人的儿子。然而,如果不懂得如何尊重女性,如何与女性正常地交往,这会是谁的错?
他突然有了一个奇异的想法:如果我有了一个女儿。我会如何教育她?如果她生的美,那她想得到什么,比如说,喜欢的东西,比如爱慕的眼光,都很容易。那么,她会因此,而做出悔恨终生的决定吗?如果她鼓足勇气表达对某人的爱意,却遭到那个可恨小子的无情践踏,我该怎么做?如果她在一个对于她来说陌生的地方受了气,挨了打,无力反抗也无力逃脱。这要我这个做父亲的如何能忍,又如何能帮?
一个还没有媳妇的年轻人考虑这么多是有些奇怪。可这些都是有可能发生的。尤其联想到银葵的事和过往见证的那些。他一时心烦意乱,什么也回答不了。
他只知道,对于快满二十岁而无妻的他来说,相比较成家,立业更重要。而他,想要将一早就列在计划中的远行提出来。
那时候的他,绝对不会想到。仅仅一年之后,国家,以及他个人,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看着精神饱满,行囊满满的儿子。也想着让年轻人历练历练的石老爷欣然点头。
石厚璞离开生活了二十年的家,祭拜了银葵落寞的孤坟。(因为她无家无子,又是意外而死,只在捞到尸体的附近挖了坑,薄棺收敛,树了个写着名字的木碑)不忍多做停留,插上香,倒了一瓶玫瑰露就匆匆离去。
他的眼睛很湿润,可他不想哭,他告诉自己,对于银葵来说,这是她想要的结局,她很满足。不知道为什么,好像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相信银葵死了,再也不会给他打脸水,再也不会让他念书,再也不会默默地递花给他,像影子一样跟在他身后。而明白了这些的他,心里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就像两个同样受冷落的人,一朝连个伴也没了一样。
此去的第一站是山东,第二站是四川,第三站是昆明。这是他从书上得知,最适合他,他最向往的地方。
他坐在渡船上,想拿本书出来看,打发一下一路上的时间。打开行囊,他拿了本三弟送他的《桃花扇》。却被一个小包袱吸引。
包袱是粗麻布,浅灰色,很结实,是一针一线细细密密地缝出来的。他缓缓打开,里面是一梱梱搓出来的麻绳,不粗糙也不怎么粗,不知道有多长,还有一个装着薄荷,艾叶的小药枕。
他的泪再也忍不住了。这是银葵留给他的。一年前,他就筹划着这次远行,只和她说过一次,要求她不要再帮他的忙。她曾说自己也很想去外面看看,如果您愿意,可以带上一样我的东西,就当我也去了,好吗?他当时随口应了。没想到,她私下偷偷做了这些,满怀期待地偷偷放进来。
他有丢三落四的毛病,尤其是铅笔之类的小东西,麻绳是希望他把那些东西绑好,不要再弄丢了。夏天和冬天的夜晚他经常失眠,药枕是希望助他安睡。这是她的东西,却都是做给他的。而他竟然都没有发现她的反常,这个错误永远都无法弥补,他怎能不伤心呢?
不,有的弥补。他拭去眼泪,在心里说,如果我能做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并且以我的力量改变了一些丈夫,一些父亲。令世上像银葵一样可怜的女孩少一些,就是弥补。对吗?
他相信银葵是这么想的。船上的其他人以为这小伙子初离故土,伤心落泪,有的上前劝了几句。他含笑答应了。
一颗希望的种子从此种下,善行,善言,以及适当的学习与实践,助他一步一步地向许下的目标靠近。
如果厚璞垂垂老矣之际,回望今天,会作何感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