葳蕤倒有些空落落的,她才发觉这深宫似海,即便是名义上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也只能在漫长的岁月里空空旷旷地等着一个人出现,再离开,真比不上北境的天高地远,自由自在。
有贞自有孕以来便称病,昭阳宫也不曾踏足,今日能去,便是预备着与葳蕤照面的,她迫不及待想要看看这所谓叶后,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了。
星沉昨夜不宿在关雎宫在她意料之内,但他回到北宸宫与皇后成其大礼也就罢了,怎的还要替她在太后与阖宫嫔妃里出免请早安的风头,这样一意抬举叶葳蕤。
可看如今这情形,虽依了爷爷,还在帝昏礼期内将有孕之事透露出去,借太后的手光明正大地抢了新皇后的风头,好像扳回了一局,但也实在算不上什么赢家。
有贞眉头紧皱一路沉思,回到关雎宫已觉脚步虚浮,不须御医来她也知道,当日酒后承宠,加上还有些药力作用,胎像并不安稳,不过她并不担忧,这孩子生与不生,总有它的用处。
她甚至并没有将什么叶后放在眼里,令她不安的从来都是另一桩心结,那是一个比叶葳蕤是天命所归的皇后更可怕的传闻。
这还得说回当日她与星沉二人青梅竹马。比如今亲近许多的时候,那时人人以为星沉会依照旧例,先大婚而后亲政,至于大婚的人选,于情于理都该是她萧有贞。
可到最后,她却只被封为贵妃,当时爷爷极度不满,甚至不惜要为她兵谏……若是照传闻的说法,横亘在她和后位之间的,是一道先帝关于萧氏女不得为后的密诏。
其实,再退一步,当贵妃也无甚不可,她有靖边侯府江南半壁的支撑,谁在她头上做这个皇后也不敢奈她何。隐忧在于,特意不让她做皇后,显然是忌惮她身后的势力。
爷爷早就说过见惯了这种又要倚仗,又要堤防的帝王手腕,先帝在时也罢了,如今陆星沉在他眼里,不过是个黄口小儿……
这星沉能如此轻易的立叶氏为后,爷爷定是另有图谋了,有贞每次想至此,都不敢再想下去。
匆匆又过数日,转眼已是凛秋气象,葳蕤在北宸宫从宫规、纲纪、女则、女诫,学到簪花、品茶、挂画、针黹、抚琴,这些也倒罢了,勉强还糊弄地过去,
她从没有想过自己会栽在步态这一关,每日走来走去学什么淑女步态,还要忍受那女官仿若泥胎般的面容和教导。
每次到她的课,葳蕤都想冲到她面前喊:“老娘从八个月大就学会走路了,跟头都不曾跌过一个,光脚都比你站得稳、跑得快,谁同你在这里搞这些花头!”
可如今寄人篱下,万事都不得任意随性,多少人巴望着看她的笑话,而且动不动还要拉扯上北境如何如何,她可不能给北境丢人。他们嘴里的苦寒之地,却是叶氏三代人守护的塞外江南。
“阿蕤,你的腿是刚长出来的么?”这日葳蕤正在北宸宫外头的台阶上练习,忽听得这么一声。
自离家之后,就再没人这么叫她了,如今一听到,登时雀跃起来,可转身一看,不过是刚散了朝的陆星沉。
葳蕤脸上的笑立马消失,转头就有模有样地学着如何在衣裙曳地的情况下目不斜视地上台阶。
偏他陆星沉话多:“朕真是不得不佩服你,怎能活生生把这金砖墁地走出一种别样的坎坷崎岖。”可走到跟前儿葳蕤也不想理他。
不过他倒是有眼色,一句话支走了泥胎姑姑和在一旁监工的端秀太妃。葳蕤看那些人走了,恨不得马上飞回去把这身不逢大礼穿不出门的五重锦裳换了,又想着把星沉甩在身后,脚下一着急,差点被裙角绊倒,还是星沉伸手一挡方才站稳。
但星沉没再给她摔跤的机会,顺势将葳蕤抱起,径直往北宸宫内阁里走去了,一旁侍从眼也不敢抬,眼观鼻鼻观心跟着进去了。
不过总有人不懂“非礼勿视”的规矩,不仅要看,还要跳着脚看,还要四处散播。没错,说的不是杨充容又是谁,她本是过来看叶葳蕤被调停的笑话,却看到这一幕。
又看到叶葳蕤得意的样子,固然不开心。但对她这种喜欢搬弄的人来说,看到这样的惊天“八卦”,也算是某种意外之喜了。
若不是穿着这身衣服实在不方便,葳蕤一个转身便可以从星沉的怀抱里翻出去然后稳稳的站到他对面,但如今只能乖乖地受制于人,等着被放到地上。
这人真是奇怪,要么好多天连个人影也摸不着,要么带风带雨忽然出现,惹得人不清静!葳蕤站到地上,刚想要发作,星沉从袖中取出信笺一张,但从叠起来的样子,葳蕤便知来自北境,顺手就抢了过来,果然是父亲的信。
她衣服也不肯换,歪在榻上欢欢喜喜地看着父亲的信,虽然无外乎还是那些话,但看到父亲的笔迹依然亲切,来来回回看了几遍才顾上一旁的星沉,他也是欢欢喜喜的,让葳蕤不解。
“阿爹给我的信你开心什么?你是不是偷看了我的信?”后半句“娶媳妇儿也没见你这么高兴!”葳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克制才没说出口。
“还没学到这一章么?后宫众人皆不可与外官私相联络,哪怕是自己的家人也不可。叶卿这家信本就是附在奏疏后头的,奏疏上明明白白,由我先看过再决定是否可以拿给你。”
“这‘为君为后’是你圈点出来的?”若不是有些疑问,葳蕤真不想理这个志得意满的陆星沉。
“如假包换的御笔朱批。想来你在家时节也不是爱听话的。否则民间女子都知夫为妻纲,怎的到你这里,听夫君一句话,还要被耳提面命。”他今日好似心情大好,处处都要调笑于葳蕤。
“我何曾不听你的话!”葳蕤还没说什么,他倒是不满意了。
“让你在北宸宫好生歇着,怎么又跑出去了,不出去,也不会有这份责罚。”
不提也罢了,既提起来,葳蕤定要和他好好辩白辩白,“还不是怪你!”
“怪我什么?”星沉自然知道他说的事侍寝那回事,可就偏不说,大概是觉得看她这副想问不好意思问的样子实在有趣。
“可今儿那些人看我的样子都仿佛眼睛里有刀子。”
葳蕤自来前便知道陆星沉这后宫,全是勋贵高门塞进来笼络这位少年天子的嫡女,加上身世显赫还青梅竹马的萧有贞,她是把这北宸宫当冷宫住的,谁知道陆星沉偏不让她安生。
“不用管外头那些人,你自过你的日子。若学得同她们一样,才是无趣。”
“谁要学她们,只不过你仿佛故意给我树敌的样子,你看你对我,本来就没什么兴趣。仿佛娶我只是想惹她们生气,那说到底也是她们重要,我只不过是个工具。”
葳蕤本不把宠与不宠放在心上,只不过想要活个明白。星沉也不是看不出来,可帝王家,很多话原本就是说不清楚的。
“你怎的知道我对你没兴趣,你又怎的知道我是惹她们生气。你真该要谢我,怎的倒打一耙?莫说禁中,便是天下,谁不是势利心体面眼。你是聪明人,该知道哪怕皇后,也是虚名。我若不抬举你,莫非你甘心那些你看不上的人踩在脚下?”
星沉话音未落,脸上已一点笑模样都没有了,葳蕤不禁感慨,难怪世人都说伴君如伴虎。
本做定主意要凶她一凶,可看她仿佛吓住了,又不忍了,“过来,你不是,前儿我服侍了你一夜,今儿也该轮到你了吧。”
“不过是些肉麻功夫,上不得台面的。”葳蕤除了用套话敷衍塞责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怪不得外头人人传言当今盛帝,少年老成、阴晴无定、深不可测,怎么话锋一转又成了这样,他今天到底是来干嘛的。
“学了这么几日,还没学到对夫君的话必须言出法随么?”不知从何而来的兴致,星沉步步逼近,甚至揽上她的腰肢。
葳蕤尽力与眼前人保持距离,可在他怀中,如何能有距离?只剩头可以往自己的右后方侧着,却露出侧面大片雪白的脖颈,越发称得耳朵烧得通红地透明。
“偏你伶俐,什么都想要个明白。你得记住,在这世上,明白鬼并不比糊涂人更高贵,知道的越少越安全。”不知是不是还有什么要紧政事,逗完了她,星沉只撂下这么句不明不白的话,连晚膳也没用,就回了勤政殿。
葳蕤倒有些空落落的,她才发觉这深宫似海,即便是名义上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也只能在漫长的岁月里空空旷旷地等着一个人出现,再离开,真比不上北境的天高地远,自由自在。
昭阳宫里,太后正与端秀太妃一同用膳,说起这几日教导葳蕤的事。
“叶后出身北境武官之家,又自幼丧母,于宫廷礼仪、闺秀功夫上难免生疏。但身上那份矜贵安闲、不卑不亢也颇有大将之风,便是不懂,也挑不出什么大错,看得出是个聪明孩子。”
太后知道端秀太妃是位公允之人,否则先帝大行,也不会留她在身边,只不过太后更知道,“其实叶葳蕤她好不与不好,与她能否当这个皇后干系并不甚大。”
况且,旁人不知道,她们还不知道么,叶氏本也不是什么普通武官,当日若不是被后来封侯的赵姚萧何四家联合排挤,压根没机会参与平定江南,想来封候拜将也如探囊取物。
她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他不甘心抬举一个背后有他需要依仗的势力的女人,所以任性地抬举一个自己想要抬举的女人,仿佛这样才能显示他少年帝王的乾纲独断,不受制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