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我对冬天的感觉,总是很矛盾,又爱又恨。那些关于冬天的记忆,时不时穿越岁月的长河,泛起朵朵浪花。
最早关于冬的记忆,是姥爷家炕头上的泥火盆。我们一帮孩子都围着装满漂筏炭火的泥火盆和跪坐在火盆边的姥爷。有肺心病的姥爷一到冬天,就躺不下,只能跪坐在炕头上,时不时地喘息咳嗽。即使这样,姥爷也会断断续续地给我们讲故事。讲他年轻时候给地主家当长工扛活的经历;讲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以及他曾经在革委会工作的经历;也讲他从那台老旧的收音机里听来的评书和小说:《岳飞传》、《杨家将》、《三侠五义》、《封神榜》等等。姥爷的记忆力超级好,经历和故事被姥爷讲得绘声绘色,声情并茂,有滋有味,比广播的评书还好听。但姥爷讲几句就要咳嗽一会儿,我们的小拳头轮流给姥爷捶背。
有时候姥爷会像变戏法一样,从火盆里给我们扒出一个烧土豆,掰开来,分给几个孩子,每人一小口,都吃得津津有味。姥爷家房梁上的猪腰筐里,总会有吃不完的好东西。姥爷高兴了,也会悄悄地给我们掰一小块儿用牛皮纸包着的油汪汪甜滋滋的蛋糕,那是我冬天记忆里的无上美味。
姥爷家的炕头上,还蜷缩着一只糊了尾巴的虎头虎脑的狸花猫。我们常常争抢着抱它。姥爷说那猫脾气很“酸性”,不让我们“霍霍”它,怕挠着我们。可说也奇怪,每次,我们抱它,它并不挠我们,只是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一幅生无可恋的表情,任由我们霍霍它。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那年大雪封门的时候,爸爸起大早赶着马车去镇上送粮,天都黑了还没有回来。外面下着冒烟雪,妈妈打着微弱的手电筒,一遍一遍去大门口张望。家离镇上粮库有二十五里地,在那个交通不便、通讯不发达的年代,在幼小的我们心里,那是一个相当遥远的距离。我们姐弟三个躺在温暖的被窝里,谁也睡不着。淘气的弟弟时不时趴到结满窗花的窗台上,哈着气吹化玻璃上像丛林一样的窗花,然后向窗外看鹅毛大雪铺天盖地。我们既惦记出远门的爸爸冷不冷,冰雪路面上滑不滑,又想着爸爸回来会不会给我们买好吃的……
“汪汪汪”,随着大黑狗欢快的叫声,“忒……它……”,熟悉的大红马拖着长长的鼻音,和踏踏的马蹄声,“啪”的一声响亮地鞭子的哨音,是爸爸回来了!我们几个一跃而起,都从被窝里爬起来了。妈妈不让我们出去,说外面正下大雪呢,太冷了。她自己打着手电筒迎出去了,和爸爸一起卸下马车套。接下来是爸爸的棉草乌拉鞋底结了冰钉子,咔咔的脚步声和推门声。并不明亮的烛光下,爸爸就像童话里的白胡子老爷爷,帽子上、头发、眉毛、眼毛和衣服上,都是亮晶晶的雪花。姐姐拿起炕上的笤帚,给爸爸扫去雪花。爸赶紧把手里拎着的半口袋杠头递给我们,接过妈妈递过来的棉鞋,换上他那双已经冻得邦邦硬的棉草乌拉鞋,坐在燃着火苗的铁炉子边,大口大口地喝着妈给端过来的热乎乎的大碴粥,就着酱黄瓜。还不忘了叮嘱妈,赶紧给大红马喂点“豆稳子”(破碎的黄豆壳),多加点豆饼。说这个大红马和他跑了一天,又在粮库等着验粮排队排了一小天,马也累了,也饿了,多给它补点草料。我们姐弟仨又钻回被窝,一边啃着冻得当当硬的冰冰凉甜丝丝的杠头,一边听爸说他送粮的经历……
冬天的记忆里,最喜欢的还有寒假,过大年杀年猪后,就有好吃的饭菜,不再是平常日子里大饼子、高粱米饭和苞米碴粥,就着酸菜和咸菜了。让人期待的还有过年爸妈给我们买新衣服,买鞭炮;还有家里铁炉子红彤彤的火苗和炒苞米花的香气;有大冰山上滑冰爬犁的欢乐,也有小伙伴们追打嬉闹着在厚厚的雪地上踩一串串脚印的乐趣……
对冬天的恨,也是有的,那就是太冷了。家里门窗外面罩了塑料布,刚入秋就糊了窗户缝,每天晚上临睡前,妈就往炕洞子塞了一灶坑的树叶子点着,保证一晚上炕都是热的。可是半夜铁炉子一住火,老屋里还是冷得冻头皮。早上外屋地的酸菜缸和水缸里都冻了一层厚厚的冰碴子。还有那让我年年冬天痛苦不堪双手双脚上又疼又痒的冻疮……早上上学到学校的教室,炉子刚生起来,满屋子狼烟滚滚,呛得大家直流眼泪。班里为了省点煤,下午炉子就不烧了。冻脚冻得厉害,上课前老师和同学们全靠跺脚取暖……
那些冬天的记忆,有苦有甜,却依然让我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