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讲到仁人对社会做大事业的原则:
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
古代的诸侯立国的大原则,是要谦让就位,最后又功成不居,所以老子就说,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这是上古文化的传统思想,后拉儒道两家都奉为圭臬,而中国几千年来历史的事实,每当拨乱反正的时候,都是道家的人物,用道家的思想来完成大业的。等到天下太平了,才有儒家的人物出来大讲处世之道。道家的功成身退,而又退的不太好的人由两人,一个是张良,一个是诸葛亮。比较退的可以打八十分的是姜太公,诸葛亮大概可以打六十五分到七十分,因为欲罢不能,只好鞠躬尽瘁了。
道家的人不求名不求利,隐显无常,所以更觉亲切可爱,这与西方文化的观念大相异趣。我们看历史上道家的人物,要去考证他们真的要命,他们学问再高,功劳再大,最后还是隐退了,修道去了。修道以后连自己 的名字也不要了。最多报个道号叫什么子,什么老的就算了,有时还装疯装癫,如神龙见首不见尾。近世的西方文化可不然,一个人如果成功了就要拿什么奖金,名要大,利要多,越大越多越好,由此看来,中西文化的确在基本上有所不同。中国文化真诚谦虚的精神,是孔子非常赞同的事,他大加赞扬身退之道。尤其他对吴伯泰,伯夷,叔齐等不肯当帝王,最后逃走了这些人,称扬的不得了。这并不是他鼓励不要当皇帝,不要搞政治,而是说你有才干的话,就好好干一番,成功了就隐退不居功了。所以孔子在这里感叹,能以礼让为国的人哪里有呢?不以礼让为国,用争夺来的,或用手段骗来的,那么文化的精神就不要谈了。司马迁就根据这个道理,写了一部史记,大谈历史哲学的观点了。
说到这里,想起我以前的一位老师,他是逊清最后一次科举的探花,我学习旧体文写了一篇文章向他请教。他许以在清朝时考一名举人,进士没有问题,我当时也很傲慢,心想前清进士的文章,也不过如此而已。后来碰到一位老师,我把写的诗文拿给他看,他派头十足,瞄一眼,往旁边一搁,响都不响,我心想这是什么道理?后来写了一篇文章,再给他看,又是往旁边一摆,他说,你怎么会写文章?我说:人家还说写的不错哩。我这个人狂妄的很,我说。老师,你说那点不对,帮我改。他说,伯夷叔齐列传你读过没有,我说,当然读过呀,古文观止上都有,我还背的你?他说,你背过了伯夷叔齐列传,你就懂吗?我说:那么,要请老师再加指点。他说,你回去,再倒背一百遍,背完了来见我,再告诉你,这位老师真了不起我心里很不服气,气的不得了。其实他这种教育方法,当时是要刺激我,我回去再看,后来看出道理来了,我去看他。我说:老师,我看出道理来了,我讲给你听。他笑着说:好,你真懂了。不需要我再讲了。你也可以写文章了,这样才能懂 历史文化,文中才另有一只眼呢。这位老师的教育手法是这样的好,实在是终生感激不尽了。
伯夷叔齐列传真难懂,司马迁的全部思想的纲要都摆进去了。在史记中,帝王的传记叫本纪,诸侯宰相等有功业成就的人的传记叫世家,再其次为列传,为某人的传记。讲列传,大体上应该和我们现代的传记一样,某人某地人家世如何,出身什么等。可是,伯夷叔齐传中,叙述伯夷叔齐的话没有几句,初看起来,还真似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不知他说些什么,越说越远,文章一开头,是夫学者载籍极薄,犹考信于六艺。。。。等等。一路下来,乱七八糟,东一句,西一句,伯夷叔齐的事情,倒是没说几句。可是他把历史哲学全部 的观点,都放在这一篇里。他同时讲到,上古中国文化,以礼让为国,但告诉我们,尧让位于舜,舜让位于禹,都不是那么简单的 ,并不是说句你还不错,由你来做这样简单,尧让位给舜,舜让位给禹,都经过典职数十年,叫他跟着做事做了几十年,然后才让位给他。传天下若斯之难也,中国文化公天下个个让位的过程,是这样不容易---德业的建立,需要经过这样长久的考察。他说从此以后没有了,不是你拉过来,就是他抢过去。他说的很明白,因此他说从此以后就有问题了。武王统一天下,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把武王的马拉住,告诉武王,你不能这样做,原因如何如何,武王以后,礼让为国的精神就没有了。不过说的没有这么明显而已,必须你自己去体会。所以有人说史记是汉代的谤书。实际上不止是汉代的榜书,是对中国历史严厉批评的谤书。但是司马迁有一个把握,他说要把这部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这个牛可吹大了。换句话说,他把当时的学者骂尽了。他等于说,你们还能看懂我的书吗?只有把他藏起来,将来会有人看得懂我的书。
由此再回转去看孔子所说的礼让为国的精神,在春秋之世已经没有了,于是接着说下去为什么要礼让为国的政治哲学。
子曰: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
一个人不怕没有地位,最怕自己没有什么东西站的起来,根本要建立。如何建立?拿道家的话来说,立德。立功,立言---古人认为三不朽的精神,这是很难的成就。上古之人首在立德,后世则重立功---到周泰以下,就只讲功业了。再其次就讲立言,如退隐的老子,后世儒家遵奉为素王的孔子,这个立是自己真实的本领,,自己站的起来的立。不怕没有禄位,也可以说是不求人爵的位子,只管天爵的修养。同时也不要怕没有知己,不要怕没有人了解,只要能够充实自己,别人自然能知道你,同学而篇最后的结论,是一样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