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乔平
公元907年的锦官城外,有一位老者正神情悲怆,涕泪纵横,他面北而立,不停地喃喃自语:“莫非大唐就这么亡了吗?”
他亲眼目睹了唐王朝的都城长安化为人间炼狱:唐昭宗的九个儿子,以及心系唐朝的三十多位大臣,都被朱温屠杀殆尽,不仅如此,他还放火烧尽了长安城,迁都洛阳,自立为帝,国号后梁。曾经繁华无比的长安城沦为了瓦砾之地,千年帝都成为废都。
这位老者,就是与大词人温庭筠齐名的韦庄。他的曾祖父,正是那位以一首“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而享誉诗坛的韦应物。
自隋唐以来,京兆韦氏一直是长安望族。大唐开国二百八十九年,韦氏家族一共出了十八位宰相,论及名望地位,仅次于博陵崔氏、范阳卢氏、陇西李氏等第一梯队的“五姓七家”,雄踞长安城南,与初唐名相杜如晦,所在的杜氏一族,并称为“城南韦杜,去天尺五”。
身为文昌右相韦待价的七世孙,苏州刺史韦应物的四世孙,韦庄本该是一个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孩子。然而,他真是生不逢时,在他出生的时候,无比辉煌的大唐王朝,已经步入了暮年。
生在这样的时代,就好像搭上了一辆破旧不堪的老式战车。虽然从车身繁复精美的雕饰中,还能依稀看出当年的华丽盛况,但无论是四面漏风的车厢,还是摇摇欲坠的车轮,都车随时都有可能彻底散架。
事实也确实如此。韦庄不但没有享受过任何荣华富贵,反而饱受太多的人间疾苦。年近六十岁才得中进士,后来又亲眼目睹了日薄西山的大唐王朝是怎样一步步坠入死亡的深渊,亲自体会了历史沧桑巨变中的种种感受。
因为在中和元年黄巢攻破长安时,韦庄不幸与家人失散,一路颠簸流离,好不容易才逃到了洛阳。后来,他把沿途的所见所感,写成了一首叙事长诗——《秦妇吟》,这首诗与《孔雀东南飞》和《木兰诗》一起,被后人并称为“乐府三绝”,韦庄本人也被称作“秦妇吟秀才”。
尽管《秦妇吟》很长,全诗有一千六百余字,可谓是声声泣血,字字含悲。为了完胜性,我还是把它贴上来,并做个简单的赏析,看看我们可以从中体会到什么。
秦妇吟(唐 韦庄)
中和癸卯春三月,洛阳城外花如雪。
东西南北路人绝,绿杨悄悄香尘灭。
路旁忽见如花人,独向绿杨阴下歇。
凤侧鸾欹鬓脚斜,红攒黛敛眉心折。
借问女郎何处来?含颦欲语声先咽。
回头敛袂谢行人,丧乱漂沦何堪说!
三年陷贼留秦地,依稀记得秦中事。
君能为妾解金鞍,妾亦与君停玉趾。
前年庚子腊月五,正闭金笼教鹦鹉。
斜开鸾镜懒梳头,闲凭雕栏慵不语。
忽看门外起红尘,已见街中擂金鼓。
居人走出半仓惶,朝士归来尚疑误。
是时西面官军入,拟向潼关为警急。
皆言博野自相持,尽道贼军来未及。
须臾主父乘奔至,下马入门痴似醉。
适逢紫盖去蒙尘,已见白旗来匝地。
扶羸携幼竞相呼,上屋缘墙不知次。
南邻走入北邻藏,东邻走向西邻避。
北邻诸妇咸相凑,户外崩腾如走兽。
轰轰昆昆乾坤动,万马雷声从地涌。
火迸金星上九天,十二官街烟烘烔。
日轮西下寒光白,上帝无言空脉脉。
阴云晕气若重围,宦者流星如血色。
紫气潜随帝座移,妖光暗射台星拆。
家家流血如泉沸,处处冤声声动地。
舞伎歌姬尽暗捐,婴儿稚女皆生弃。
东邻有女眉新画,倾国倾城不知价。
长戈拥得上戎车,回首香闺泪盈把。
旋抽金线学缝旗,才上雕鞍教走马。
有时马上见良人,不敢回眸空泪下;
西邻有女真仙子,一寸横波剪秋水。
妆成只对镜中春,年幼不知门外事。
一夫跳跃上金阶,斜袒半肩欲相耻。
牵衣不肯出朱门,红粉香脂刀下死。
南邻有女不记姓,昨日良媒新纳聘。
琉璃阶上不闻行,翡翠帘间空见影。
忽看庭际刀刃鸣,身首支离在俄顷。
仰天掩面哭一声,女弟女兄同入井;
北邻少妇行相促,旋拆云鬟拭眉绿。
已闻击托坏高门,不觉攀缘上重屋。
须臾四面火光来,欲下回梯梯又摧。
烟中大叫犹求救,梁上悬尸已作灰。
妾身幸得全刀锯,不敢踟蹰久回顾。
旋梳蝉鬓逐军行,强展蛾眉出门去。
旧里从兹不得归,六亲自此无寻处。
一从陷贼经三载,终日惊忧心胆碎。
夜卧千重剑戟围,朝餐一味人肝脍。
鸳帏纵入岂成欢?宝货虽多非所爱。
蓬头垢面眉犹赤,几转横波看不得。
衣裳颠倒语言异,面上夸功雕作字。
柏台多半是狐精,兰省诸郎皆鼠魅。
还将短发戴华簪,不脱朝衣缠绣被。
翻持象笏作三公,倒佩金鱼为两史。
朝闻奏对入朝堂,暮见喧呼来酒市。
一朝五鼓人惊起,叫啸喧呼如窃语。
夜来探马入皇城,昨日官军收赤水。
赤水去城一百里,朝若来兮暮应至。
凶徒马上暗吞声,女伴闺中潜生喜。
皆言冤愤此时销,必谓妖徒今日死。
逡巡走马传声急,又道官军全阵入。
大彭小彭相顾忧,二郎四郎抱鞍泣。
沉沉数日无消息,必谓军前已衔璧。
簸旗掉剑却来归,又道官军悉败绩。
四面从兹多厄束,一斗黄金一斗粟。
尚让厨中食木皮,黄巢机上刲人肉。
东南断绝无粮道,沟壑渐平人渐少。
六军门外倚僵尸,七架营中填饿殍。
长安寂寂今何有?废市荒街麦苗秀。
采樵斫尽杏园花,修寨诛残御沟柳。
华轩绣毂皆销散,甲第朱门无一半。
含元殿上狐兔行,花萼楼前荆棘满。
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
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来时晓出城东陌,城外风烟如塞色。
路旁时见游奕军,坡下寂无迎送客。
霸陵东望人烟绝,树锁骊山金翠灭。
大道俱成棘子林,行人夜宿墙匡月。
明朝晓至三峰路,百万人家无一户。
破落田园但有蒿,摧残竹树皆无主。
路旁试问金天神,金天无语愁于人。
庙前古柏有残枿,殿上金炉生暗尘。
一从狂寇陷中国,天地晦冥风雨黑。
案前神水咒不成,壁上阴兵驱不得。
闲日徒歆奠飨恩,危时不助神通力。
我今愧恧拙为神,且向山中深避匿。
寰中箫管不曾闻,筵上牺牲无处觅。
旋教魇鬼傍乡村,诛剥生灵过朝夕。
妾闻此语愁更愁,天遣时灾非自由。
神在山中犹避难,何须责望东诸侯!
前年又出杨震关,举头云际见荆山。
如从地府到人间,顿觉时清天地闲。
陕州主帅忠且贞,不动干戈唯守城。
蒲津主帅能戢兵,千里晏然无犬声。
朝携宝货无人问,暮插金钗唯独行。
明朝又过新安东,路上乞浆逢一翁。
苍苍面带苔藓色,隐隐身藏蓬荻中。
问翁本是何乡曲?底事寒天霜露宿?
老翁暂起欲陈辞,却坐支颐仰天哭。
乡园本贯东畿县,岁岁耕桑临近甸。
岁种良田二百廛,年输户税三千万。
小姑惯织褐絁袍,中妇能炊红黍饭。
千间仓兮万丝箱,黄巢过后犹残半。
自从洛下屯师旅,日夜巡兵入村坞。
匣中秋水拔青蛇,旗上高风吹白虎。
入门下马若旋风,罄室倾囊如卷土。
家财既尽骨肉离,今日垂年一身苦。
一身苦兮何足嗟,山中更有千万家。
朝饥山上寻蓬子,夜宿霜中卧荻花!
妾闻此老伤心语,竟日阑干泪如雨。
出门惟见乱枭鸣,更欲东奔何处所?
仍闻汴路舟车绝,又道彭门自相杀。
野色徒销战士魂,河津半是冤人血。
适闻有客金陵至,见说江南风景异。
自从大寇犯中原,戎马不曾生四鄙。
诛锄窃盗若神功,惠爱生灵如赤子。
城壕固护教金汤,赋税如云送军垒。
奈何四海尽滔滔,湛然一境平如砥。
避难徒为阙下人,怀安却羡江南鬼。
愿君举棹东复东,咏此长歌献相公。
这首长诗分四个大的段落。第一大段由开始的“中和癸卯春三月”到“妾亦与君停玉趾”共八联十六句,是全诗的引子,叙述作者与一位长安城奔东都洛阳的女子(即秦妇)途中相遇的情形。
第二大段从“前年庚子腊月五”到“天街踏尽公卿骨”,共六十五联一百三十句。这一大段层层深入地叙写农民攻入京城的情形、起义军入城后兵荒马乱、妇女所受的兵灾战祸、女郎被迫嫁给黄巢部下的军人之后的生活、唐军与农民军争战的情况、唐军败退,农民军收复长安后的情况......
第三大段从“来时晓出城东陌”到“夜宿霜中卧荻花”,这一大段写女郎走出长安后一路的所见所闻和所经历的事情,将批判的锋芒指向了李唐王朝的官军和割据的军阀。
第四大段从“妾闻此老伤心语”到“咏此长歌献相公”。用秦妇通过道听途说,对相对平静的江南寄予一线希望,做为了全诗的结尾。
在这首《秦妇吟》中,韦庄把黄巢军的暴虐描述得淋漓尽致。“家家流血如泉沸,处处冤声声动地。”“牵衣不肯出朱门,红粉香脂刀下死。”“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偌大一座长安城,落得个人烟寥落、田园破败,家不成家,国不成国。
韦庄的这首长诗,时间跨度达三年之久,空间范围波及两京,所写的是历史的沧桑巨变,着实是一部有着强烈现实主义倾向的巨作。特别是在表达方式上,作者明确地把“秦妇”等一大批美女的命运与唐帝国的衰亡结合起来,通过红颜薄命的美女命运及悲惨遭遇寄托自己的亡国之恨、故国之思,这是以往的叙事诗所没有的。
虽然,韦庄出生名门,含着金钥匙出生却没有享受到荣华富贵,但他却给后人留下了如此触目惊心之杰作,不得不说他的生命是活出了意义的。这是不是也说明了一个道理:每个时代都有各自的主题,你出生时搭哪辆车不能选择,但你可以在那辆车上活出自己的模样,给后人留下些有意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