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个不是很恰当的比喻,诸暨绢纺织厂是一列绿皮火车,一九七四年规划筹建,一九七五年走上轨道开始运行。热电站是火车运行途中新增的动力车厢,为了使其跑得更快。绢纺职工是火车的全体乘务人员,跟着列车的节奏,在车上服务,于车中付出。
绿皮火车曾是我国最主要的交通工具,是国家的大动脉,扛起过一个时代的梦想。它逐渐被橘皮火车,动车,高铁所取代,如今已经淡出人们的视线。曾经的诸暨绢纺织厂是国家二级大企业,诸暨纺织行业的龙头,为诸暨的经济发展作出过巨大贡献,但它在短暂的辉煌之后渐趋衰败,终至于被兼并,被关闭。到二0一三年,随着轰隆一声巨响,绢纺厂的标志性建筑——热电厂的高烟囱被炸毁,坍塌,一代巨企就这样烟消云散了。若干年之后,人们将不再提起绢纺厂,新一辈的诸暨人将完全不知道诸暨绢纺织厂是何物。
但是一代绢纺人忘不了它。那是有过他们青春、理想、爱情和所有浪漫的福祉,他们在那里用最好的年华去编织过最绚烂的人生童话,用汗水,用心血。那是血沃之地,本该长出金麦穗来。当推土机、挖掘机轰隆隆地开进厂区,把厂房夷为平地的时候,推倒的不仅仅是厂房,更是一代绢纺人的芳华!我相信没有一个硬汉可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爱被掳掠而无动于衷!我也同样相信没有一个绢纺人眼巴巴看着自己奋斗过的,留下过几多足迹的灵魂栖息地,被肆意损毁得面目全非的时候,会不肝肠寸断。眼泪只往肚子里流,心在不见处滴血。房子,机器可以被拆除,但记忆、情感,怎么能说放下就放下?
如今的诸暨市南已经完全是另外一幅景象。曾经的绢纺厂,热电厂已经荡然无存。但回忆是首歌,常常在心底唱响。
绢纺热电厂于我是个中转站,途中上车,途中下车。于王工则差不多是他心血的全部。热电厂像他的孩子,是他的杰作。老浙大毕业的王工,先分配在江西一家兵工厂工作。一九八八年底,绢纺热电项目审批下来之后,王工作为人才引进,调入绢纺厂,开始全面负责该项目的建设。无论是设备的安装,调试,还是技术人员的培训都留下过王工的身影。热电站在当时是个全新的项目。电站运行人员是从各车间抽调出来的,对热电行业一无所知。王工带他们到嘉兴绢纺厂进行技术培训。王工还自编教材给工人们上课。经过一年多的准备,一九九0年热电站正式投产。第一批共二十六名技术工人以扎实的技术基础,各就各位成为电站骨灰级的元老。
在我眼里,王工应该算是热电站的功臣,也是电站的守护神。自从有了热电站,他就一直负责着整个电站的技术工作。王工为人低调,对工作极认真负责。其他跟他一起到电站的筹建人员都先后离开了电站。只有王工能上能下地默默坚守。直到06年退休。
王工退休的时候,绢纺热电站作为富润热电厂的形式还存在着。王工退休之后,绢纺厂、热电厂都如夕阳残照,在留下最后一抹绚丽之后沉入所有绢纺人的心海。今天我在这里故事重提,不知道有没有打扰到王工他老人家。值得庆幸的是,王工在绢纺厂被拆除之前就退休了。我不能想象让王工亲眼看着自己的作品被撕毁,见到自己所有的心血化为乌有,连个印记都没有留下,将会是怎样一种残忍!
赵渭川属于王工带到嘉兴培训的第一代汽机工。一九七七年进厂的他,不仅是电站的元老,也是绢纺厂较早的一辈。我的师傅楼勇调到电站办公室之后,渭川成了我的大班长。在电站,渭川跟我共事的时间最长,也是最像大哥哥一样包容过我的基层领导。我的两任班长性格脾气完全不一样。楼勇属于润物无声的,一直唤我本名,从来没有叫过我的绰号;渭川是直爽型,想什么说什么,从来不叫我本名,甚至连姓氏也省了,只叫我“泡泡”。
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叫《遗失的娘家》。离开电厂到教育单位之后,我一个人在外摸打滚爬,经历过很多的风风雨雨。人总有委屈的时候,委屈需要倾诉。我把电厂当娘家,娘家是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不顺心的时候我就会想到它。渭川是我的娘家舅舅之一。有他在,我不会感到后背有寒意。我在电站的时候,习惯了依赖,习惯了男同胞们对我的退让。但跨出电站才知道世间除了和风细雨还有风刀霜剑。
渭川外表高大威猛,骨子里却也柔情似水。他对家人极好,是个贺涵式的好男人。渭川的爱人何月萍长得小巧玲珑,她与渭川的身材比起来十足是一副小鸟依人的可爱模样。渭川还有一个女儿,像极渭川。我在电站的那几年,渭川的女儿才刚上小学。小姑娘长得清纯秀气,渭川自是疼爱非常。我曾不止一次地听渭川捂着胸膛杞人忧天:“这女儿养大了,嫁嫁给别人,实在是忒肉痛了。”大家见渭川的小心眼,都笑他是“娶了个太太,养了个小姐,你就作吧。”
渭川有一手好厨艺,他家厨房的事基本由他承包了。他常常拎个篮子东转西转到楼下买菜。渭川夫妻属于“绢纺恋人”,是双职工。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双职工们基本能在绢纺二村分到房子。我是单职工,进厂又晚,自然没有这个福气。绢纺二村是个市井繁华之地。不管早晨还是傍晚,村里村外,道路两旁都挤满了菜贩子,摆满了菜摊子。荤的,素的,腥的,不仅品种多样,而且又新鲜又美味。我经常贪图方便,下班的时候到绢纺二村弯一弯,顺便带点菜回家。渭川见到我总会热情地邀我到他家去吃饭。我是个把客气当福气的人,知道渭川直爽,便常常真的到他家去蹭吃蹭喝。我在绢纺厂去得最多的当属渭川的家里。尽管面积很小,但其乐融融,不让人拘束。同样爱去他家蹭吃蹭喝的还有我的徒弟阿三。家有客人,通常是渭川下厨,何月萍招待。我至今记得何月萍不仅人大气,而且好酒量。
我在电厂上班的后期,基本上是白天并网发电,晚上解网停机。大夜班的时候,司炉工要烧炉子供气,汽机工要盘车。却基本上没有我们电气什么事情。所以我名义上是去上大夜班,实际上等于到电厂去休息。中控室门外即一条走廊,黑漆漆冷清清,我是女的,一个人不敢睡。便很自私地拿着一件军大衣占据了热控室的一张长条椅。我在长条椅上和衣而睡,杨竹彧在那边看锅炉,赵渭川隔一段时间去汽机房盘一下车。男女共处一室,耳边满是他们忙碌的声音,我居然睡得出奇的踏实,格外有安全感。现在想起来我那时是如何的不修边幅,如何的胆大妄为。但在当时一切都十分地自然,谁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合适,谁也不曾笑话过我。可见渭川们的善解人意。
我离开电厂两三年之后,热电厂效益每况愈下。赵渭川似乎也遇到了事业上的瓶颈,继续留在电厂已经没有多少前途。人生如行路,走到山穷水尽处,需要转个弯,才得柳暗花明。渭川本是个要强的人。他终于下定决心迈出了电厂,去寻找新的出路。渭川因这一迈而成功。他先到长兴做市政,路政。后来又到绍兴上投置业发展有限公司做办公室主任,副总经理。渭川班长人到中年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成了赵总,并把事业做到风生水起。
渭川事业虽然成功,但他心有千千结。绢纺厂毕竟是他工作了二十五个年头的母厂,在他心中有着沉甸甸的分量。每次看到我有什么文字更新,他总要催我写写绢纺厂,写写热电站。写到这里,不由我妆罢低声问川兄,“画眉深浅入时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