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和丈夫树起了个大早。赶到那个卫生学校的时候天才算刚刚大亮 。
路上雾蒙蒙的,两人骑着电动车,头发竟然滴出了水。街上弥漫着炸油条和豆腐脑的味道。叶子家距离这个县城有十几公里的路程,她骑电动车来来往往快要十年了,又有丈夫带着。
两个人到了那个校门口。看着时间尚早 ,便到旁边早餐店吃了早餐。两个人再次来到校门口——树是一个乡村医生,但平时不学无术 ,仅是从父亲那里继承衣钵 ,对于考试就犯了怵。叶子最近一直在看那些考试资料准备代替树去参加考试。
那时候的考试并没有如今这么严格,混水摸鱼倒是很容易进得去的。就这样,叶子仍是有点忐忑不安。该进场时叶子把那个准考证上树的照片撕下来贴上自己的照片。
陆续进场时 ,她不敢看那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老师的眼睛,只把准考证虚晃一下便匆匆找到写有编号的座位,低头坐下。这时树也趁机混进考场,在叶子后面的并没有编号的桌子前面坐下。叶子把准考证翻放到树的桌右上角,两个人都因紧张显得面红耳赤。试卷发下来后是满满的两大张,两个人各一张,叶子顾不得多想,低头只匆匆在那写上答案。身后的树也一直在那把个试卷翻得很响笔也有刷刷声,叶子知道他根本不会答任何题。
四十多位来自各乡镇的乡村医生的考场静悄悄的,只有笔写字和翻试卷还有偶尔的咳嗽声。时间过去了大约四十多分钟,叶子和树换考卷时出了事——被胖老师抓了个正着……
叶子和树被赶出了考场,试卷也作了废。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学校有个熟人怕两个人很难脱身了。两个人灰溜溜骑车回家,一路上一句话也没有。儿子小树迎出门,还让树给骂了回去。
叶子是个苦孩子,小时候就不正常家庭——父亲常年患有气管炎。冬天时便从喉咙发出可怕的类似咳嗽的可怕的“轰隆”声。因为生病,父亲的脾气还出奇的暴燥易怒。
父亲是个乡村教师,村里孩子没有不怕他的——正哭闹的孩子只要家长说一句:校长来了!孩子立马禁若寒蝉,东张西望。叶子和两个姐姐挨骂挨打也是家常便饭。就连母亲也是唯唯喏喏,不敢有丝毫反抗。母亲包揽了所有家务还有家里的几亩薄田。姐妹三个也常常帮母亲干又苦又累的农活。
那年冬天,天冷得出奇,广播上报道这个冬天是六十年来最为寒冷的一个。父亲终因缺医少药,加重了病情。没能熬过去。撒手人寰。日子越发艰难。母亲只好把大姐早早的就嫁到村附近有劳力的人家,农忙时节,姐姐姐夫来帮忙干活母亲倒也轻松不少。福无双至 祸不单行,母亲因操劳过度,在那一年中风了,住院半个多月,还是留下半身不遂的后遗症。
1991年,叶子十八岁。由大姐介绍认识了勇——这个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勇是一个瘦高个,长方脸的小伙子,幽默风趣。那年的勇也只有二十二岁,因为家里父亲早亡,为了照顾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初中刚毕业就回家帮母亲干农活。
勇已经在家干了五六年的农活了,倒是轻车熟路。两家距离有近二十公里的路程,勇骑了辆自行车三天两头往叶子家跑,有活当仁不让,没活时带上叶子和妹妹枝子一起到附近集镇游荡。勇用一辆旧自行车带上叶子,枝子骑勇的那辆赛车,像比赛一样跑得飞起来。那些日子好似也飞了起来——一样的困顿,一样的艰苦。但却轻松快活。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转眼两年过去了。母亲因为加强锻炼,生活勉强能自理。——似乎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了。
那年家里种了两亩地的洋麻——这是一种到秋天要打成梱,然后铺到河沟里压上石块或泥巴呕上十几天后一梱一梱捞出来剥下外皮洗净掠干就是做麻绳的麻。这个活又脏又臭,秋天的天气也转凉了……三个人把板凳放在池塘的污泥里,然后站在上面用力洗那些剥下的洋麻——勇因用力过猛,也因说笑打闹中 竟一下子掉进水里,他索性在水里游泳。两姐妹笑弯了腰,也都掉到水里。勇没有衣服可换,只拿叶子的外套应付——既短又小的衣服穿在勇身上又是一场笑。
晚上三个人坐在屋里看黑白电视。母亲多到姐姐家住了又住。家里的三间土坯房连窗户都是用破瓦块随便挡一下,房间也只挂了破布帘。有时勇累了,睡得早些。躺在东厢房的床上,听到外面的电视声音“我知道电视演到哪里了。”他打趣道。姐妹两嬉笑打闹成一团。——和勇的关系,真是如兄如父,亲密无间。日子在欢笑中过得飞快。
叶子和勇并没有太过亲密的关系,似乎也不是什么热烈的爱情。叶子却深深地眷恋着勇——依赖且不可分割。勇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日日夜夜却连拥抱都没有。叶子家的小狗和勇也熟了——每一次勇要回家总是骑着自行车转了又转——我是来送小黑回来的!三个人都会心一笑,没有海誓山盟,没有甜言蜜语,有的也仅仅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亲情。
叶子也多次到勇家里帮忙打理家务,有时还会下地一同劳动。勇很小就会做饭——擀面条,蒸包子样样拿手。世人眼里,勇真的是理想的男人。婚事终也提上日程。
秋天的一天,勇庄上放映电影,勇接叶子到家里去,晚饭后 一轮明月挂在天际,月光如水 清凉舒适 全没有了白天的燥热不安。
勇执意把叶子拉到离家不远的小山坡——那里种了漫山遍野的油桃,拄满黄澄澄的桃子。看桃人是个干瘦的老爷爷,住在山半坡的一个棚里面。“这个时候顺爷也去看电影了”勇拉着叶子的手,生怕叶子跑丢了的样子。
叶子奋力挣脱勇的手,朝山上奔跑。“
“叶子……叶子……你等着我……”
听着勇急切的呼唤声,叶子竟没来由的想要流泪——这个男孩包容了她太多 ,如兄如父!就连妹妹枝子都那么依赖他。这辈子也就是他了吧!
叶子看着他朝自己跑过来,月光下竟然能看到他的双眸发亮——他坦诚、明亮、爱恨不掩饰。没有海誓山盟 花前月下 但却很自然的想成为了要相伴一生的人了。两个人坐在山顶上 ,月亮照在脸上 闪闪发光。
这年春节,勇接叶子到家过年。定下婚约的男女一般节日都会到男方过节。勇包揽了所有家务。
家里有母亲还有一个没有出嫁的姐姐,另外一个十四五岁的弟弟。大年三十的上午一家人围在一起包饺子。勇一个劲说着笑话。叶子有点恍惚,自己真的很喜欢这个家的氛围,似乎真成了这个家的一员了。想到这,叶子忍不住微笑起来。年夜饭十分丰盛,在勇的极力劝说下,姐姐 叶子和小弟都喝了一点白酒。看春晚的时候,母亲早早睡去了,几个年轻人叽叽喳喳吵成一团。午夜十二点,勇拿出鞭炮,要接年了“
“我们都要许愿哈,新的一年新的开始……”勇提议!
鞭炮响起来火光映照着四张笑脸——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勇悄悄地拉住叶子的手——这就是天长地久吧……
正月初一,天气睛朗,竟然像是三月小阳春。勇骑自行车带叶子到离家四五里路的一个水库玩。
阳光暖暖的照在身上,两个人坐在大坝上。水从高处一泻而下,“飞流直下三千尺 疑是银河落九天”叶子觉得像极了瀑布,不由得念出李白的诗。
叶子突然莫名的伤感起来“勇哥,你说我们有将来吗?”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两个人都红了眼眶……“
“勇哥,答应我,如果我们走散了,十年后的正月初一我们约定一定在这里见一面吧?”。 叶子一贯说话疯言疯语,勇虽然也只当是一个玩笑而已。
但两个人都存了心,不再说起这个话题,骑车回了家。难道冥冥之中真的有神灵吗?并且这个神灵还给了两个人某种暗示——两人的命运真的被叶子一语成谶!
快乐的日子总是那么短暂,叶子住在那个简陋但整洁的家看看书和电视,或者和勇兄弟一起到街上闲逛。
四天过去了,勇骑自行车送叶子回家两个人有说有笑,十几公里很快就到了。枝子也远远的接上来。
“大姐来了!”
“在做好吃的吧?中午我不走了 ,好不好?小妹。”
“好!”枝子开心的喊起来“二姐回来了!”
大姐走出厨房微笑着招呼着。大姐五岁的儿子小虎子冲了出去,勇拿出准备好的饼干给了他。小孩子一把夺过去,跑开了。
勇和叶子到堂屋放下手里的礼品。勇洗了手帮大姐准备午饭。母亲也从大姐家回来了,一直在旁边走来走去锻练行走不便的腿脚。
“大姐,菜有点咸了吧?”
叶子尝了一口豆腐说。
“放点味精就好了”勇说着就拿出来味精倒了一点。
“懂得不少,那要是淡了呢?”叶子打趣道。勇气得翻白眼。大姐和枝子笑作一团,旁边的母亲没有听出名堂,只也跟着嘿嘿笑起来。
吃饭的时候,大姐和勇说起婚事。
“现在流行什么三响和四十二条腿,三响可以免,组合柜和梳妆台还是要有的。”大姐首先开口说话。
“家里早备好了,大姐,你问叶子。”勇胸有成竹。
叶子想到勇房间的那些新家具:“是的,我看到了”
“可我听人说是为你从前那个准备过门的媳妇准备的,她人喝农药死了。是不是真事。”大姐质问道。
叶子吃惊地看着大姐:“怎么……怎么……你从没对我说起呢?你……”
勇虽然低下了头,叶子眼见他红了脸。“我以为都过去了……我俩又没结婚……。”
叶子想起前天在勇家里,他的一个同村的好友到家玩,一见叶子就说:“这个嫂子好,比那个……”还没说出口,自己倒住了口。当时叶子就觉得那个人的眼神和说话好奇怪,但初次见面,还以为人家有点紧张呢。叶子很生气——不是因为勇的这段过往,而是觉得勇不该有所隐瞒。
当天,两个人不欢而散。
日子迭加着日子,很快,元宵节到了。上午,大姐 大姐夫带着小虎子又来了。几个人又在厨房忙午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大姐,二姐,勇哥又来了。”枝子边从外面跑过来边叫道。
大姐听到,一把拉过叶子,匆匆忙忙进了房间,放下门帘:“别出声,发生什么事也别出来哈”。
这时,门外己经有了自行车声响和勇同枝子亲切的说笑。——枝子早就认可了这个大哥哥,哪里管大人的什么事呢?她早就盼望着勇哥哥来带她出去疯了。勇放好自行车,进了屋放下手中的什么东西。
“枝子,你二姐呢?……”
“二姐……”枝子还没来得及说话,
大姐就没好气地说:“叶子不在家,上她同学家去了……再说她不会见你了。”
勇猝不及防,似乎愣了一下,“今天是正月十五,她怎么会……”叶子清楚地听到勇的说话声,有几次,她差一点就冲出了房间,可想起大姐的交代还有她严历的眼神也只好呆坐在床沿上。外面的交谈仍在继续,叶子甚至希望勇能掀开门帘冲进房间——但他没有,直到叶子听到他的自行车渐行渐远。
婚期原定在二月初二,眼见着也就快到了。可大姐却少有的三天没有露面。第四天中午,大姐一个人风风火火的赶到叶子家。叶子姐妹和母亲正在吃午饭。
“气死我了。”大姐一进门就嚷嚷:“叶子,我把彩礼全退了,咱不愿意了!他家里太欺负人了,那些家具是买给死人的。我们要他重买。可他们不干。回头,大姐帮你……”
叶子吃惊地看着大姐:“大姐,你凭什么自作主张……你……”
“我是为你好,叶子,这点小事都这样,以后你嫁过去,指不定会怎样呢?”叶子流下泪,母亲什么也不懂,只呆看着姐妹俩。当晚,大姐气冲冲地走了!叶子考虑了一夜,只想再见一次勇,然后当面说清楚——结局如何,也是认了!
隔天,叶子骑自行车到了勇的村口,竟如此忐忑不安。村里的人认识不认识的都好奇地打量着叶子。叶子放好自行车,等在勇必经的路上,希望能听见勇的车铃声,看见勇熟悉的身影……
骑车经过的人有,步行的人也有,但都不是勇。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没有——没有,叶子想到他家里看看,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合适的身份更缺乏勇气。
快到中午饭的时候,那个母亲好似听人告诉了她,大呼小叫地从村里跑出来,她一见到叶子就指着破口大骂,全没有了过年时见的慈祥可亲。
“你还敢来,你个xx……我家勇不在家,在家也不会见你了……”唾沫飞溅,极尽恶劣之能事。还伸手来拉扯叶子,村里人听到动静,纷纷围上来。叶子慌忙骑着自行车踉踉跄跄地逃了回家。
那一天竟是叶子和勇最后一面——一面也没见!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接下来的日子,勇却真的忽然消失不见了,好似从未出现过一样。大姐又给安排了几次相亲。叶子不言不语只是不见。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母亲旧病复发,没有能挺到那个夏天。
办完母亲的后事,家里也只剩下姐妹俩人。大姐听人说乡政府组织人员到新疆建设兵团支边,她托人给姐妹两报了名。——据说同去的有上百人,有的还是条件比较好的举家迁移。如果能呆上一年便把户口迁到新疆。姐妹两开始收拾行李准备离开了。离开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叶子曾和枝子骑车悄悄看勇的村庄几次,又不敢靠得太近。最后一无所获,失望而归。
十月份的一天,叶子两坐三轮车带着几大包行李前往县城坐车。看着满地狼藉的家 叶子不由得泪如雨下,枝子毕竟小 要出远门了叽叽喳喳兴奋的不得了。叶子锁上那个破烂的房门 回头又回头——这一去,山高水远。再见了,我的家!再见了!勇!再见了!我的青春!
前往新疆坐的是又破又慢的绿皮火车。车上横竖八地坐满了大人和孩子。毕竟是举家搬迁,火车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行李包。这种火车“咣咣当当”山响,又慢得出奇。大人们歪歪斜斜地靠在座位上昏昏欲睡。小孩子跑来跑去吵吵闹闹。“哗……”对面坐着的一对中年夫妻中的女人突然捂着嘴,呕吐起来。听他们自己介绍两夫妇住在叶子常去赶集的镇上,这次申请支边还托了人,变卖所有家产。又带了一个十几岁的女儿和八九岁的儿子。所以行李格外的多。男人姓张,精干利落,黝黑皮肤,吊稍眼更透着一股小小的狡黠。女人也有三十几岁 微胖身材,圆脸披肩长发。皮肤不顶白,但也光洁细腻,一双小而𠕇神的眼睛也透着妩媚和精明。这时候,可能因为晕车的缘故,在痛苦的呻吟,儿子小豆子惊慌失措地看着妈妈。“快去叫罗树,快。”有人提醒着男人。男人正站在女人旁边准备去叫人。“怎么啦?怎么啦?”随着声音,叶子看见一个二十多岁又高又壮的男子,背着一个乡村医生常用的小药箱,急匆匆地跑过来。他走到女人面前,把药箱放在座位上,动作熟练地打开药包 ,拿出几小瓶药 ,一瓶里倒出一片两片不等。递给女人,张姓男人倒了水,看女人很顺利的服下药。叫树的男子直起身子笑了:“不要紧,是晕车。”树看到叶子姐妹俩却并不意外,只微笑着说:“你们好,我是罗树。是随车封的医务人员,有需要尽管吩咐哈。”说完哈哈大笑起来。看得出来这是一个爽快耿直的男孩。模样并不坏,只是不威严,圆脸,大眼晴,塌鼻子,见人一脸笑。叶子回以微笑点点头。罗树收拾好药箱离开了。
这是叶子和树第一次见面,叶子并没有特别的印象——做梦也没想到命里注定和这个男人爱恨纠葛一辈子!
火车龟速前进,仍然发出“轰隆轰隆”的 巨大响声。许久才会有短暂的停留。外面的山川河流,树林庄稼还有稀稀落落的村庄随着火车的前进倒向火车的后面。初秋的天空云淡风轻,路旁的树木花草已然是最后的辉煌。日出日落,火车上的人们昏昏沉沉,竟然不知道身在何处?而火车又行走了几天。大人不必说,那些吵闹的孩子都失去了兴致。歪在座位上有气无力。不知道是第几个日落的时候,火车似乎进入了一个什么站缓缓地停了下来。“到了,到了,再不到都坐死了”叶子这才知道他们这趟绿皮火车整整行走了五天四夜,终于到达一个叫吐鲁番的地方。“都拿上自己的行李,牵好小孩,准备下车了。”同行的负责人逐车厢高声叫道。人群中开始骚动起来。吵闹声,行李箱的碰撞声,孩子的哭声绞成一团。叶子正提着两个大包,护着提小包行李的枝子通过人群艰难地朝车门走去。“来,交给我吧”有人一把抓起叶子身上的大行李包。叶子的肩膀瞬间轻松了好多。她扭头一看,竟是罗树。叶子顾不上推辞,争过枝子手里所有包裹拉着她,趺跌撞撞下了车——一阵眩晕,几天车上下来,感觉地下的大地仍在震荡前进。空气清冷,不由得打个寒颤。罗树把姐妹俩安排到一个空场坐下,放好包括他自己的行李。“你俩别动,一会儿有车过来接咱们,我去看看有没有人需要帮忙哈。”说话间匆匆又上了火车。等树再回来时,昏暗的灯光下,广场上左一堆右一堆从火车上下来的老乡们。几辆大巴车陆续到了人们旁边停下来。又是一阵忙乱,人和行李都各自上了车。树和张强一家人都坐到叶子姐妹那俩车上。车出了车站开始行走在无边的旷野上,天色渐渐暗下来,但仍看得出来到处是无边无际的黄沙漫漫,光秃秃的坑坑凹凹,枯燥的植物东一簇西一簇的扎根黄沙上。远看有星星点点的村落——好远又好近的样子!
汽车跌跌撞撞地颠簸着。行走了一个多小时的样子。只要远看有灯光和房屋.有人就兴奋的大喊:“到了!到了!”果然有到地方的,但都不是叶子她们的这俩车。车外膝黑一片,人们失了兴致,只垂头丧气地坐在车里。又有半小时的样子,车到了一排排土墙房子前面停了下来……这次是真的到了!
大家提着大包小包行李下了车,县里带队的工作组人员着急把人们安排各自的住房。—— -接触地面,叶子就感受到地下到处都是厚厚的黄土。九月的天气空气却是嗖嗖的。叶子姐妹被安排在一间空荡荡的房间里,说空荡的却是𠕇张用泥巴垒的床占据屋子的一角——叶子很快就知道了,那是北方的土坑。还有一张落满灰尘的旧桌子和凳子。叶子姐妹俩忙着整理行李。把被褥和衣服一股脑堆到坑上。这时,黑夜里树一只手提着一只塑料桶,一手争着一个大磁脸盆进了门。“这是你们的桶和盆。你们可以先到外面不远的地方有个抽水井洗完后提桶水回来。”外面伸手不见五指,屋里昏黄的灯光更显得微弱凄凉。枝子许是累了,又怕黑。哪怕外面人欢马叫,她也不想去看热闹了。只靠在坑上像只灰头土脸的小黄猫。叶子刚刚把行李大致归纳一下。树又来了,这回用桶提了满满的一桶水。手里还用纸包了什么东西进了门。:“张哥说你叫叶子吧?妹妹叫枝子,快来枝子,饿了吧?有油饼吃了,还是热的呢。”说话间,把油饼放在桌子上,把桶里的水倒了一大盆。“来,洗洗,吃饭了。我再去拿几个饼,外面又黑又冷,别出门了。”树转身走进茫茫夜幕,叶子本想叫住他却忍住了。
等树又回来的时候,枝子早就吃过油饼在坑上睡着了。叶子忙着搓洗衣服。树拿了一大包油饼 ,还用饭盒装了热粥。枝子也是又饿又渴,也顾不上客气,两个人相对而坐,吃过饭。“把你的衣服也换下来,一块洗了吧……”叶子见树的那套类似军装一样的黄套装也又皱又脏,只淡淡的说道。“不用,不用,明天我自己可以的,你还要去洗衣服吗?”“是的,我都搓好了,你别推辞了,为我们……”没待叶子说完,树就出了门。不一会儿,树换了一套和刚才黄军装类似的蓝色套装,这次,手里还拿着一个手电筒。“走,我陪你一起去,洗衣服的多的很,你找不到地方。”树用桶提着脏衣服 锁上门,走到外面。夜幕低垂,一排排土房子前面不远处,果然有星星光亮,哗哗流水声,还有人说话声。——一个类似水塔的高台中间伸出来一个极大的水龙头,水流很急声音很响。地面上只有一大片用水泥铸成的地面。有十几个男男女女正在那忙着洗衣服。“叶子,过来。”张嫂热情地叫道。“罗树,你要多照顾叶子哈,没爹妈的孩子……”“张嫂……”叶子笑了笑。“罗树,我和叶子住的近,知道她的情况,她在怪我多嘴咯……”张嫂人很爽快:“小豆子刚刚还要找罗树呢。”巨大的流水声淹没了人们的欢声笑语……
第二天,人们都起得很晚。毕竟坐了几天绿皮火车又困又累。外面的吵闹声惊醒了叶子。枝子毕竟是个小孩子,还睡得香甜。没有表,她根本不知道时间是几点。但看外面太阳暖暖的照下来。九月的新疆有点寒意了。叶子穿上衣服到了门口。这才看清楚这一排排房子 每间房子都会有低矮的围墙。——说是房子也就是一圈土墙,上面用木棍树枝简单的盖了平顶。吐鲁番地区是很少下雨的——地下厚厚的灰尘——听当地人说最近还是河南人带来了一场多年不见的中雨。
很神奇呀!在这千山万水之外,叶子和她的同伴们竟然有了一个简陋的家!勇在哪里呢?他知道吗?站在这个叫做吐鲁番的地方——叶子又想到了勇——如果他在——叶子苦笑着,他都不愿意见最后一面。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莫过于此吧——想起从前的种种,竟像一场很久很久以前的梦—— -场不及的梦!
叶子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建设兵团。招的全部是各县区的愿意移民的家庭和个人。叶子所在的县来了上百人,这个兵团住的有六十多人。他们到这无边无际的沙漠里种植棉花 葡萄和杨树。这里缺水,风沙弥漫。这个兵团建的应该不久 几十间房子另外还有一家小卖部。周围风沙迷漫,看不清附近有没有村落。每周日有一趟旧巴车开往吐鲁番市区。叶子曾经去过一次,旧巴车颠簸得厉害,一个多小时的路程,那个城市很有西域风情——商店里墙面挂满刺绣布,西域挂件吊坠还有新疆歌舞狂轰乱炸。吃的多是新疆拉面,手抓羊肉饭,维族馕。
休息了三天,他们所有的人一日三餐都是吃大食堂。有四个中年男女被选入伙房做饭。多以面食为主——油饼 ,白馍,面条还有面汤。炒菜也是一锅炖。人们在家各自为营,吃起大锅饭倒是大人孩子都双天喜地,充满了好奇。少有人愿意端回房间,而是在伙房外或蹲或站边吃边聊。只遗憾的是河南人多以米饭为主,在这却连续几个没见米星,抱怨也无济于事。吐鲁番太偏远了,那些面粉都来之不易了。
叶子和妹妹倒什么都能吃,她亲眼看见罗树把个白馍馍用手捏得成一片,如同吃药一样难以下咽。大家都取笑树,他也不反驳,只“嘿嘿”笑。
秋天的吐鲁番虽然风沙大了一点,但平常真的有种“大漠孤烟直 长河落日圆“的意景。老乡中同来的最大的年龄刚四十岁左右,大多数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大家初来乍到,对一切充满了新奇和期待。年轻人呼朋引伴到附近转了又转。黄沙漫漫,一望无际。偶尔有些被黄沙掩没白色的小房子,年轻人好奇的扒开看看,竟然是用白布裹着的木乃伊!遥远的村庄住的全是语言不通的维吾尔族人——个个用头巾包得严严实实。有人友好,但大多心存戒备。
同行的有一个叶子附近村的小伙子,名字叫吕西亮。圆脸,皮肤黝黑中等个 头,眼睛很大,给人一种对什么都很吃惊的感觉。吕西亮很害羞的样子,少言寡语。他和罗树住一个房间,两个人在一起,一直是罗树一片声,热闹非凡。罗树经常拉吕西亮到叶子的家串门。——住的也就在前后排房子。一来二去,四个人也就熟了起来。
前来带队送行的县委四个中年人要告别回老家了,临行前竟然给两对同来的新人举行了一场别开生面的集体婚礼。同一个兵团的六十多人都参加了。伙房做了几大盆肉菜,还意外的蒸了米饭。带队的工作组组长讲了话,还送两队新人每人一对枕套和枕巾。喜糖瓜子花生是必不可少的。大家说着闹着竟在沙滩过成世外桃源。隔天,四个县委领导坐上了那辆旧大巴挥手告别。
第四天,早上七点多门口的哨子就吹了起来,催人起床干活了。叶子姐妹俩慌忙起床穿好衣服。拿上碗到饭堂吃饭。罗树和吕西亮随后也到了。“我刚去喊你们了,还怪勤快的。”罗树笑着说。叶子笑了笑。早饭又是油饼和面汤。见人人都吃起来,罗树也勉强吃了两个碗口大的油饼。队长像极了西北大汉,四五十岁的样子,一脸络腮大胡子,粗糙的皮肤泛红——多年的风沙吹干的样子。许多当地人或者来多年的外地人都是这样的。饭后,队长叫上几个男队员,抱来一梱梱暂新的铁锨。“ 一人拿一把,今天去挖树窑。”队长操着很浓的西北普通话说道。
出发干活了,部分男人去挖水渠。叶子姐妹有二十多人到附近去挖树窑——队长给每一个人分了二十个,谁挖完可以提前回家。沙漠的土地很是松软,但二十个也很费力气的。枝子虽然有十八岁了,却又是那么瘦小。叶子累的都汗流浃背,还脱去了牛仔外套。将近中午了,沙漠中的太阳火辣辣的刺痛皮肤。挖树窑的男女边干边抱怨。这时候,树和小吕来了,两个人二话不说就帮姐妹俩挖了起来。叶子看的当口,两人三下两下就挖好了一个,竟然毫不费力,轻轻松松完成两姐妹的任务。“还是生儿子好啊……”不知道是谁叫道,人群中立刻引起一阵哄笑。
下午又是一个人二十个树窑,树和小吕早早帮姐妹俩完成了任务。
傍晚的吐鲁番,寒意袭来,劳动了一天,人们再也没有串门说笑的兴致。饭后,早早关上了门,准备洗漱休息。叶子倒了一盆热水烫一下脚,姐妹俩细嫩的手脚都磨了水泡。这时树和小吕说笑着进了房间。“咋样,还受得了吗?我带了药膏把磨破的地方挑开,涂上。要不明天根本不可能再下地了。”树说话间,从兜里掏出一支药膏放在桌子上。看到枝子眼泪汪汪的样子,两个人又取笑一番。夜晚的农场又黑又冷,两个人小心翼翼地帮姐妹俩手脚上了药。就早早告辞离开回去休息了——毕竟第一天干重活,大家都累了!
第二天……第三天……繁重的体力劳动终于浇灭了人们的兴趣和热情,吃饭干活,干活吃饭——远方有拖拉机带着滑犁在犁一望无际的黑土地,新翻的土地像一排排黑色的海浪绵延不绝。这是要种棉花的——现在想来,如今每年有大量的农民工前往新疆摘棉花就是那时候开始种植的吧。
一个月过去了,吐鲁番的天气果然是——早穿棉袄午穿纱,抱着火炉吃哈密瓜——劳作的人们皮肤皲裂,手磨得粗糙干裂。鞋永远是灰扑扑,因为地下的灰尘足己掩过鞋面。来自河南的人们哪里适应这种环境,有不少人心存退意,可白天要下地劳动,晚上又没车,茫茫黄沙阻隔了人们漫漫回家路。人人沉默,但看得出来人人都在焦虑……
只要得空, 罗树和吕西亮就呆在姐妹俩的家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大家也熟悉了,叶子知道罗树家里是医学世家,祖辈行医。他卫校毕业后子𠄘父业在村里任赤脚医生。这次听大队宣传支边,他主要报了名就来了。吕西亮高中没有毕业,家里只有一个老母亲,也辍学报名支边。说起以后的种种,大家都心事重重——岂不说回家千难万险,回家后又怎么办呢?
罗树的心思叶子是知道的。为了感谢两个人在劳动上的帮助,她一直帮两个人洗衣服被褥。虽然没有挑明,人们都一直把两个人当作一对。张嫂甚至当两个人的面说过:“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上次和小五他们一起参加集体婚礼。”小五是上次集体婚礼的一个新郎。新娘叫吴艳,两个人相亲相爱倒是羡煞旁人。叶子没说话,罗树倒先红了脸。叶子明白这话说到罗树心坎里了。——就这样嫁了吧?前途未卜,走投无路,姐妹俩又都有了依靠了。可是勇呢?他在哪里?他知道自己的状况吗?他难道这么快就忘记了一切吗?这么想着,竟觉得和勇在一起的日子是那么遥远,倒像是上辈子的事了……何止山河万里……简直是前世今生了……
两个多月过去了,天越发有了寒意——毕竟是大西北的天气。农历八月十五有时就会下大雪。同来的人有些都在想尽办法离开了。大家心照不宣,人却一天天减少了。——有人全家早早等在离团部很远的地方挤那辆大巴车。有人趁外出时候不知在哪里找到三轮车抑或维族人的手扶拖拉机。叶子几个人毫无办法。叶子倒是有一个叔叔早年当兵落户了石河子。据说也是在一个建设兵团,还有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叶子跟人一打听石河子距离吐鲁番却有三百多公里。小时候叔叔会偶尔给家里写封信说起️他在兵团的情况。叶子根本没有具体地址,更何况又那么远。要怎么办呢?
繁重的体力劳动加上人心惶惶,四个人只有长嘘短叹。大量的劳作压在罗树和吕西亮身上,两个人明显瘦了下来。有天兵团那个团长叫上罗树到兵团医务室工作。罗树考虑到没法每天帮叶子完成任务,他拒绝了。说是医务室平时也就是帮人拿拿药,轻松又干净。叶子有天对着沙漠发呆——远方有多远呢?远方的人又怎么样呢?回家又怎么样呢?支离破碎的家,风雨飘摇中的茅草房,种植庄稼同样繁重,还有同样单薄的小妹瘦弱的自己……父母把姐妹俩孤独地留在这可怕的人世间,神灵又帮了多少?千山万水,千难万险……回不去了……真的回不去了……
罗树悄悄地走到叶子身边坐下。夕阳余晖染红了沙漠,一种凄艳的美。良久,在沙漠的尽头,月亮就地升起,又圆又大,升到冷淸清的天空,白晃晃一片晶莹,它不肯放慢步子,只朝沙漠洒下一片白茫茫的光,沙漠竟如同铺上一层厚厚的雪。叶子吸进冷冷的清风,绮梦弥漫着他们的心灵,两个人一时无活。树伸手把叶子瘦削的肩膀搂在怀里,面对茫茫前程,两个人在那个黄昏无声的哭泣……
罗树和叶子顺理成章的住到了一起。好心的张哥几个人还帮两个人布置了简陋的新房,(是一间叶子正隔壁人家己经离开的空屋子)枝子独住。大家还喝了酒。热闹了一下。每一个人心里都清楚,短暂的相聚,各奔东西的日子终会来到。
同样去劳动,同样去吃饭,人人眼里都有了不一样的默契。可要逃离这个茫茫沙漠又谈何容易。虽然没有专人负责盯着他们,但没有交通工具,手头又没有多少钱。拖家带口怎么离开成了人人考虑的难题。
三个月后,沙漠的晚上己经将近零度左右。一连几个晚上罗树就同吕西亮拿着手电筒外出许久才回家。树在和远处的维族人商量用马车四个人离开这里。维族人语言不通,咦咦呀呀根本说不明白。并且他们戒心很重,看到有人接近他们的马棚,不由分说抄起棍子就大喊大叫起来。——据说他们大多都有佩刀。街市上都公开买卖刀具。
这天白天,树就吩咐叶子收拾好行李,晚上收工后有马车来带他们四个人离开。那天夜晚的月亮很圆很亮,照得几间孤零零的房子凄冷惨白。昏黄的灯光下,有人走来走去。叶子姐妹俩坐在叶子屋子里面的行李旁,又激动又紧张,大气都不敢出。姐妹偶尔说几句话也压低了声音。多么难捱的时间呀……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月亮的银辉照着大地竟像披着厚厚的积雪。门外有了声音。树首先推门进来:“都收拾好了吗?有些东西当不带就扔了吧。”“早好了……怎么这么久?”叶子边问边把行李递过来。“老维族人难缠的很……”四个人每人提个包裹走到院子外。叶子这才看到门口停了辆马车,没有篷,但也很长。灰马旁站着一个穿着灰色维族棉袍的中年男子。一顶帽子下面一张“连毛胡子”的维族人的脸。黝黑粗糙。眼窝深陷。月光下眼睛却满是凶光,让人不寒而栗。这个人有问题,叶子本能的感觉到。不过有树在一起,叶子也顾不上多想。装上所有的东西,四个人爬上马车。不知道是天冷还是激动抑或是对前途的担忧……四个人都不说话,只是瑟瑟发抖。叶子搂着小妹,看着马车渐渐离开住了几个月的地方——真是一个神奇又魔幻的地方,在这短短的三个月里,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勇到树竟然有点无缝衔接的悲凉。我这样回老家,就是要住进树家吗?树的家人能接受姐妹俩吗?这样想着,叶子竟无端的流下了眼泪……抬头树亮晶晶的眼睛正看着叶子。叶子苦笑一下,握紧树伸过来的粗糙有力的大手……
马车颠菠的厉害,在月光下奔驰——除了那些深翻的土地,马车几乎是畅通无阻。处处是路,也处处不是路。“连毛胡子”坐在前面挥动马鞭赶车,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那人身上一股浓浓的羊膻味。加上车的起伏,叶子有点反胃。但也是忍住了。
马车跑了近一个小时的样子,除了路旁偶尔出现的昏黄的灯光下的小村落,茫茫沙漠竟然没有尽头。沙尘早己经让所有人风尘仆仆,灰头土脸。枝子扑在姐姐怀里睡着了。叶子毫无睡意:“到哪里了?方向对吗?”树和小吕也只能摇头。
夜越来越深了。“连毛胡子”如果不是那粗重的呼吸声几乎像是死去一般,只有一个沉默的背影。
这时,清冷的月光下,叶子看到了一条火车的轨道出现在前面。恰恰这时,一辆火车的呼啸而过,声音划破夜空……有希望了!真的有希望了!叶子激动的叫起来:“火车,看,火车。”枝子也醒了笑了。
车轨附近有了村庄和灯光。这时,一直沉默的“连毛胡子”把马车赶到一个村庄旁边停了下来,跳下马车,然后叽里哔啦的比划着什么。树和小吕也跳下马车,扑打身上的灰尘。这时维族男人一直在说着什么,见他们几个一脸茫然,男人竟动手往下拿行李箱。树急了:“还没到呢?不是说要到火车站的吗?”并动手拉开那人。“连毛胡”顿时提高声音说着什么。树和小吕慌忙往马车上装让“连毛胡”拿下的包裹。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简直是惊心动魄!不但让四个人终身难忘,而且差一点要了四个人的性命!
夜又黑又冷,“连毛胡”口里仍然“叽哩哇哇”大叫着什么,不由分说,用手去抓他们的行李箱。周围漆黑一片,马车下的两个人和“连毛胡”撕扯着。姐妹俩紧紧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就在这时,“连毛胡”似乎停住撕扯,空气中突然传出一声尖利的口哨声,——“是“连毛胡”发出的声音。一声……又一声……划破长空。这时候,远方突然传出狼狗的狂哙和马蹄的哒哒声。好似有千军万马朝这边奔过来。
“不好!老维族人来了!”树失声叫道,颤抖的声音满怀恐惧。他们都知道汉人人被维族人莫名其妙杀害的事故时有发生!
“快跑——!”树喊着,拉着小吕伸手去拉吓呆了的姐妹俩。“快,来不及了,东西不要了。”
姐妹俩被两个人连拉带拽的下了马车,叶子只背了一个包裹。正要伸手去拉行李箱,黑暗中“连毛胡”的大手一下子死死地拉住了枝子的手腕,枝子边挣脱边大声的哭喊着。小吕急了,从地上抓把石子撒向那个黑塔般的影子,“连毛胡”没有防备,丢了手去擦眼睛,这当,树用力推了一下“连毛胡”。“连毛胡”一个踉跄差点倒地。“快跑……”树一手拉小吕,一手拉着叶子,叶子拉着枝子,四个人没命地沿着铁轨朝有光亮的火车站狂奔……
铁轨是一个半坡,上面铺着一层厚厚的乌漆麻黑的大小不一的石子,四个人的鞋早就磨破了洞,枝子的鞋还掉了一只——哪里还顾得上这么多呢?逃命要紧。没人顾得上也不敢朝后看一眼,只听得身后有马啼哒哒声,猎犬的狂叫,维族人叽里哗啦的乱喊——老维族人是有明晃晃的砍刀的——在这月黑风高的夜晚被这些人杀害连案也破不了!太多太多了!想到这里,四个人都不寒而栗。顾不得脚疼,顾不上冷,只是没命的朝前奔跑……
后面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四个人爬上铁轨,顺着轨道跑。“啊……”枝子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她从铁轨上顺着半坡滚落轨道旁的深沟里,叶子拉着枝子也滚了下去。树拉着亮不顾一切的冲下河沟。“叶子……枝子……”两个人没命的喊着。“在这……在这……”远处驶来一辆火车,它的光亮一下子照亮这片土地。树激动的扑上去抱住发抖的姐妹俩,亮也伸出手臂。四个人惊恐的朝后面看,亮光下有七八个维族人,有两个骑马的,其余都手拿大刀,灯光那大刀闪烁着耀眼的寒光。高大的猎狗朝空中狂哙……
口哨声此起彼伏。或许是火车亮光下维族人没有看到目标。也或许没有想到真要杀人。这时维族人情绪激动的说着什么,竟调转马头,全部准备回去了。
四个人紧紧的抱在一起,炳住呼吸不敢再朝老维族人看一眼……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一片寂静。树站起身来朝维族人的方向看:“走了……终于走了……”
“我们的东西……都没有了……”叶子带着哭腔。
“还讲东西,命保住就好了”。树安慰叶子也安慰自己。
四个人站起身,手拉着手,沿着铁轨朝着光亮的方向没精打采的走去。沉默着,心仍然扑腾扑腾的跳着……
走了好久,偶尔可以遇到了铁路工人或者是汉人。四个人心里踏实了一点。
远远的看见一束光亮——车站到了!靠近车站的亮处,四个人互相打量了彼此。枝子的脸上满是煤灰,小袄也丢了几粒扣子,鞋也剩了一只。其他三人倒好点,但一身一脸黑煤灰。死里逃生的四个人又好哭又好笑,只是笑着笑着哭成一团……
车站很小,火车也可能只会停留几分钟的样子。昏黄的灯光下有几个影子在那里活动。见到了人,四个人心里踏实多了。慢慢踱进车站,破旧的排椅上稀拉拉坐了几个男女。四个人找到一排空闲座位,-屁股坐下再也无力起来了。累也来了,饿也来了,困也来了……四个人个个衣衫破烂,灰头土脸,篷头垢面。哪里顾得了这么多呢?好在人也不多,人们似乎也早己习以为常了。——被维族人袭击的人和事屡见不鲜了。枝子和亮疲惫不堪的靠在椅背上昏昏欲睡。叶子和树坐在一起,打开唯一的一个布包,只剩了仅有的几个洗漱用品和皱巴巴的六十多块钱。树又从口袋里掏出来二十块钱递给叶子———这是四个人仅有的家当了。
“前面有卖维族馕的,去买四个吧,都饿了。”叶子小声说道,还递过去一张五块的票子。树接过钱,匆匆走了,他的球鞋也张了嘴,一抬脚就鞋就张了大口,好似也饿了许多。头发也乱糟糟的东结一堆,西结一坨。全然没有平时的高大帅气。叶子内心一阵悲凉,自己何尝不是脏成乞丐呢。旁边两个人迷着眼,一动不动,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枝子还有一只脚仅剩破袜子。
不一会儿,树用纸包了几个饼子用左手拿着回来了。用右手端了一只大碗,里面的水还冒着热气。树把饼子一个人分一个。笑着说:“那个老乡也是好人,我找他要了碗开水,一会把人家的碗还人家。”四个人随便吃了点东西,树还了碗,决定就在车站睡一夜。
“明天,先给你和枝子一人买双球鞋,然后我们就到石河子找我小叔,他当兵后就留在那儿了。”
“知道路吗?”树充满担忧:“平常你们和他联系过吗?”
“没办法了,不知道路可以问,鼻子底下是大路。平时在家通过信。只知道也是石河子建设兵团。就是不知道票价……”叶子心事重重的样子。树不再说话,外面完全黑下来了,旁边的座位上的人早就睡着了。天完全冷下来了,四个人都冻得发抖,紧紧靠在一起。昏暗的灯光照着他们惨白的脸……
天快亮时,天更加冷了。四周静得可怕,旁边的人偶尔发出鼾声。四个又冷又困的人都醒过来,大家一言不发。坐在那发呆。
周围有了人走来走去。外面天麻麻亮了。四个人都坐累了,起身活动活动筋骨。受伤的地方也隐隐感到疼痛。叶子想树问一下车票,可人家还没有人上班。那边斜躺了一个中年男子,胡子拉碴的,穿件破得露出棉花的破军人祆。农民工的样子。见有人朝他看过去,把脸扭向一边。“你去问问这个人。”叶子吩咐树。树走了几步:“大哥,这是什么站啊?到石河子怎么坐车啊。”树操的是很不熟练的普通话。男人朝树看着,一脸警觉,茫然地看着衣着同样肮脏的树,什么也没有说。树回头看看叶子,摊开手掌笑着摇摇头。
天完全亮了, 小站的人多了起来,树跑出好久,回来时又端了碗开水和饼。四人吃了饭后,决定先去买东西再看下一步计划。
四个人来到外面,才看到这是一个破旧的小火车站。面对一座光秃秃的小山,远处重峦叠峰,烟雾缭绕。据说更远处白雪皑皑的群山就是天山了。站外有几家小商店,东西又次又贵。树和枝子都换上新的黄军用球鞋。树找工作人员问了一下,到石河子最好到公交车站坐大巴车,公交车站距离火车站不远。四个人边走边问,还真的找到了公交车站。一张票要十三块钱,算来算去,叶子决定只买两张车票,然后上车后见机行事。
四个人一上车就坐到大巴车的最后面位置上,紧张的一句话都不敢说。车开动起来,又高又壮的中年女售票员漫不经心的开始检票。她烫了满头卷发像是一头绵羊,头发上抹了厚厚的发蜡。车上稀稀松松的坐了十几个人。“卷发”女人朝车后走过来,叶子装着和树商量行李的事情,拉树从“卷发”女人身边挤到车前面。“卷发”女人一幅没睡醒的样子,把票夹合上装进书包,走到车前位子坐下打起瞌睡了。叶子两人慌忙回到座位,坐下透过玻璃窗户一直朝外看着。
十月份的新疆己经是万物凋零,荒芜一片。草木枯黄。整个世界都是以灰色为主。远处的天山烟雾缭绕,苍凉辽远。枝子和亮小声说着什么。树靠在座位上眯着眼睛。叶子看着外面心事重重。这个小叔应该有十几年没回老家了。叶子父母去世时也没人告诉小叔——告诉小叔他也未必会回老家。叶子可能是见过小叔的,但那时候太小一点印象也没有。只记得小叔一身黄军装威风凛凛。后来几年也偶尔通通书信。石河子那么大找一个人谈何容易呀?
母亲对叶子讲过小叔的事情,只是因为那时候人小不记事。只知道小叔在叶子四五岁的回过一次家乡,还带着一个眼窝深陷,又高又壮维族姑娘。爷爷气得半死,压根不让小叔进家门。母亲说爷爷给小叔订下了一门亲事。是爷爷的一个老伙计的闺女。家住在距离叶子家不远的一个村庄。叶子曾跟着母亲去人家一次,不记得是为什么事去人家里。姑娘长得瘦弱不堪,头发黄巴巴,稀疏疏。一双小眼晴肿眼泡,嘴巴好似包不住牙齿。长得真的不好看。但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反正小叔就带着这个瘦婶子离开了家乡,印象中再也没有回过家。再后来听说小叔家有了一双儿女,想必也早就长大成人了吧,只是大家从来没有见过面。
大巴车颠簸朝前,两边的房屋 景物都向后倒退。车上的人都昏昏欲睡。叶子也迷迷糊糊睡着了……早上7点半的票到了石河子汽车站却是下午一点多的样子,人人都坐得疲惫不堪。到车站下了车。眼前却是另一个世界!
石河子市里多以维族人居多,大街上也是维族人的生活用品。广播里播放着维族人的歌曲。恍若隔世。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群。四个人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逢人就问。但也只知道小叔在某个建设兵团工作。好在石河子虽然大,但建设兵团却有许多人都知道。四个人朝人们指的方向一直走。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到了市外的一片广袤的沙石场……黑色的大小不一的石头。沙石场靠近公路,一眼望不到尽头,坑坑洼洼。其间有些人在里面忙碌着,走近了才看见是用一个大铁筛子然后把大小不一的石子过滤出来。男人女人都衣着破旧,皮肤粗黑,女人用头巾脏头巾包着头,严严实实,只露出远处有一排排类似他们住的那种房子,只是应该住人久了,有树木和牲畜,还有小孩子跑来跑去……
四人看到了希望,加快了步伐。到了那个村子里面。人们大都在砂厂干活,所以一排排房子锁了门的多。门口的小孩子见到他们四人都好奇的围上来。这些孩子穿着破旧的小棉袄,头发也是又脏又乱。风沙太大了,脚上的灰尘也足以没过脚踝。
“小朋友,你家住哪里呢?有大人在家里不?”叶子弯下腰温柔的对一个六七岁的女孩说。女孩不知道是听不懂,还是害怕生人。扭头就往旁边的一户人家跑去。那群孩子也一哄而散。叶子制止三个人,一个人跟着小姑娘进了她家的院子。院子不大,栽了几棵柿子树,树叶也落得所剩无几,稀松的几个小果子挂在树上灰扑扑倒透着红色。院子角落里堆满了筛砂的各种工具。院子里空无一人。只见小姑娘正站在屋子里和人说话。房间里走出来一个头发发白蓬乱的老太太,满脸风霜,战战栗栗的摸索着走出门,好似眼睛还失明一样。
“奶奶,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你知道吗?”叶子紧走几步拉住老奶奶的胳膊。“他叫彭刚,在这当兵的。”
老太太一把拉住叶子的手,颤巍巍的。握得那么紧,叶子着实吓一跳。老太太的手干瘪冰凉。叶子想挣脱老太太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死死的抓住不放。“二丫头回来了…… 是二丫头回来了……”老太太对小姑娘说:“你二姑回来了,快去叫你老爹老娘回来。”叶子趁老太太扭头看孙女时,慌忙抽出手,转身跑出了院子。身后老太太还在吩咐:“快喊你爹回来,快!二丫头……”。声音急促悲怆。
叶子出了院门,慌忙向三个人示意,四个人又朝村子里跑去。
“咋啦?咋啦?”树边快步走边急切的问。
“有个瞎眼老奶奶,非说我是她的啥二女儿,抓紧我不放。”叶子放慢脚步。
“我的姐㖿,你真是一朝被蛇咬 十年怕草绳。一个老太太怕么子?我还以为又是老维族人呢……”一向沉默寡言的亮指着叶子哈哈笑。四个人都放慢脚步,“这回我去问。”树自告奋勇。
村子很大,偶尔还能遇见忙忙碌碌的人走来走去。人们都用很奇怪很抵触的眼光看着他们。就算想问也不等人开口说话就走开了。看来还是要到人家里问才肯开口了。树示意一下让三个人等在一户人家大门口,他敲门走了进去。大约有几分钟的样子就出来了。对着三个人摇摇头。“一个大姐,说了不认识……”树垂头丧气地说:“这么大的地方,上哪去找人呢?大海捞针罢……”
“别急,我们也没别的办法了,多问几个人,年纪大点才可能认识吧?”叶子安慰着树,也安慰自己。天眼看快黑了,大家也一定都饿了。
大家盲目地朝村子里更深处走着。
“哎,年轻人,你们干什么呢?” 一个五十多岁精干的大叔从旁边一个院子里出来。大叔倒是衣着少有的整洁干净,平头有些许白发。一双军用球鞋洗得发了白。
“大叔,我们想打听一个人,不知道你认识不?”树抢先说道。
“你说吧,看得出来你们是从口内来的吧?”大叔肯定的说:“我是这个兵团的小队长,在这有快二十年了,几乎所有的人都认识。”“口内”是生活在新疆的人对内地人的统称。
“彭刚你认识吗?他是我小叔,他当过兵,留在这里吧……”叶子急切的说,直觉告诉她,这次问对了人。果然她的话音没落,大叔就说道:“你是说小刚子,河南的……”“对,是河南的……她是我小叔。”枝子快人快语。
“走,我带你们去他家。”大叔不由分说朝村子东头自顾自头前带路。四个人跟在后面,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眼里满是惊喜。
叶子倒是越往前走越忐忑,有种“近乡情更怯 不敢问来人”的感觉。一下子来了这么几个人,小叔会收留他们吗?婶子呢?还有小叔家从没谋面的堂兄堂妹呢?
从一排排房子一直走下去,“平头大叔”在一户人家停下来,大门紧闭但没有上锁。大叔举手敲门:“小刚子,小刚子,开门,家里来客了。”过了好久,里面有了人走路的声音,还有叽哗乱叫的怪声音,很刺耳,很怪。四个人都很意外又不敢说话。
门一下子被拉开,出来一个很胖很黑,好似铁塔般的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肥胖的脸,双下巴,迷缝着眼睛,嘴角还流着口水。 “妈,妈,来人了。”小伙子见到这么多人站在门口,扭头就朝屋里跑,身上的肥肉一颠一颠的,一条肥大的裤子像水桶一样。
一样的小院子,墙角处一样放着筛沙子的工具。三间小土房的中间打开的门里走出一个头发焦黄篷乱中年妇女,又干又瘦,身上的破旧衣服皱巴巴。一脸老皱纹,风干的苹果也没有她的多。上衣袖口里的两只瘦手,关节疙里疙瘩。脸上的表情呆滞喑哑。叶子仔细辨认出来,她是婶子,虽说人老了好多,但基本还是多年前的样子。
“婶子,我是叶子,彭小叶。”叶子紧走几步,拉住婶子的手:“这个是枝子,这个是丈夫罗树,朋友吕西亮。”
婶子愣了一下,并没有笑,只是露出很吃惊的样子。“叶子,枝子,我知道。都长成大人了,你们咋找到这来了?彭刚,你看谁来了?”婶子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朝房间里面喊着。
叶子的心竟莫名的有些“咚咚”跳。婶子的态度明显的不友好。屋子里面乱七八糟的,又脏又乱。他们的日子也不是很好过。
“小刚子呢?你老家侄女来了。” “平头大叔”倒不计较,一定是平常见惯了的样子。
几个人一起朝房子里走。这时候,傻小子叽哩哇啦地大喊大叫什么。从房间走出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头发谢顶,没有几根头发,东揪一撮西一撮。脸色铁青。穿着件褪了色的军用旧棉袄,下身一条黄军裤,黄色军用球鞋满是灰尘,看不清鞋的颜色。是小叔,真的是小叔。那双深邃的眼睛是他,那个国字脸是他——虽然小叔长胖了好多,人也老了。但叶子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小叔。
“小叔……”叶子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嗫嚅道。
小叔似乎也很吃惊的样子。但还是一下子缓过来劲。“老班长,你来了……”小叔招呼着“平头大叔”“都坐,祝明风,快去做饭,去买点菜……。”婶子倒没表现出来什么不高兴,出了门朝院子里的小厨房走去,傻小伙嘴里叫着什么,也跟了出去。临了还扭头朝屋子里的人傻笑。
小叔拉过屋里的椅子,招呼都坐下。“平头大叔”见屋子里连椅子都不够坐,也跟着出了门。
小叔也没也强留。只送到大门口回到屋子,先是询问叶子父母的情况,听说哥嫂己不在人世,小叔还当面流了眼泪。叶子四个也低下头。
小叔的眼泪让叶子一下子觉得亲切起来。环顾四周,三间土墙房子,土墙很厚,是冬天烧火的火墙,家里陈设很简陋,一张落满灰尘的旧供桌摆在屋正当中,却有一部小的旧黑白电视机。供桌上还供有两个老年人的遗照。——是爷爷和奶奶。叶子家里也供有一模一样的遗像。照片拉近了叶子与小叔的距离。叶子从椅子上站起来,边朝外走边说:“我来帮婶子做饭。”小叔并没有阻拦,只和树几个在说话,树把他们如何到吐鲁番,如何逃出生天,如何找到石河子一五一十地对小叔讲述了一遍。树的普通话不标准,但小叔也在河南长大,仍然会许多方言,所以两个人谈的很投机。
天黑了下来,叶子走进靠院墙斜披的小厨房。黑漆漆的墙壁上扯了一根灯泡开关。叶子开了灯,昏暗的灯光下,厨房中间放着一个煤炉子,伸出一个长烟囱到了门外。炉子上放着一个黑乎乎的大茶吊。炉子里面𠕇张又脏又油的破条桌,连接着一个用泥土垒成的碗架子。有两层零乱地放了些碗盆在里面。叶子找到一个油腻的脸盆,倒入些炉子上的热水,端到院子里招呼他们来洗一下手脸。叶子自己扭头就到厨房开始打扫起来。
不一会儿,门口就传出“傻小伙”的叽里晔拉的声音。婶子回来了。她买了肉和青菜。看见叶子在厨房忙活半天,脸上满是笑模样。叶子和婶子边聊边忙着准备晚饭。婶子切了肉下了一大锅肉丝“揪片子”。这是一种新疆汉人常吃的食物。把面和很软,然后待烧滚后一片一片揪进开水里。几个人都是又累又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真是一辈子都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面条。”树边吃边说。嘴里还“稀稀落落”的,该是饭烫的。
“不是咱老家的面条,是揪片子。”婶子虽不苟言笑,倒是蛮慈祥的。大家笑着,“傻小伙”看看这个,瞅瞅那个。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客,他当然开心啦!
饭后,叶子帮婶子在耳房内打地铺。地上铺一张张小毡子,然后铺上旧被子。谈话中叶子才知道,“傻小伙”名叫国庆,和叶子一样二十一岁了,小时候就智力发育不全。国庆还有一个妹妹,在外地上大学,比枝子大一岁十九岁了,等寒假才回家。平时,小叔身体不好,部队复员后,就在家里面干点家务,看着国庆。婶子天天到团里面筛沙子挣点工分。晚上,天冷了起来,姐妹俩同婶子躺在另一个房间的床上,叶子一动也不敢动,有时一伸腿就能触碰到婶子枯瘦如柴的身体。——叔叔婶子不是不够热情,只是生活的重压之下他们早己经麻木不仁了吧?这样想着,叶子迷迷糊糊的就睡着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像是一个梦一样理不清头绪。“勇,你在哪?你在干什么啊?”想到这个名字,竟恍若隔世。树和亮在另一个房间里好像睡着了。这时睡眠排山倒海般的压下来,她太累了,连梦都没有。
第二天早上,国庆的“咦呀”声吵醒了叶子,枝子还在熟睡。婶子人却不见了。叶子忙起来,到了院子才看见婶子正在准备早餐。叶子赶紧过去帮忙。“先洗洗。我一个人可以的……”叶子顺从地打了水在院子里梳头洗脸。早上八点多的石河子空气清冷,叶子穿了来时的外套都有点冷。
“叫他几个多睡会儿,我这就过去干活了,你等他几个起来才下面。”婶子边扒几口饭边吩咐道。然后不由分说扛起铁锹出了门。到了门口婶子好像又想起了什么:“我在房子里扒了几件衣服,你几个换上,把你们的衣服洗洗。”叶子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心里很是感激婶子,下决心帮婶子干点活才心里好过一点。国庆也吃了点饭,坐在堂屋里喃喃自语。
树也早早醒来,只是一言不发,他和亮躺在地铺上,晚上地上凉,两个人年轻又连日奔波,他俩也又累又困,昨晚早早就睡着了。树见床上的小叔还脸朝里面睡着,轻手轻脚地穿上衣服到了正屋,见叶子正翻找一堆衣服。树换上一条灰白色的嗽叭裤,一件枣红色套头毛衣。显得他竟是颀高帅气,吊梢眼,笑起来还有淡淡的洒窝。一头浓密黑发还略带自来卷。叶子见他穿着这么紧身的裤子,指着他笑起来。又怕惊醒了沉睡的人,两个人都到了院子里。国庆也跟着𠲖呀叫,树忙把他拉出屋子。
树洗了脸准备到外面转转,叶子要洗衣服。国庆虽然吐辞不清,却明白叶子的意思。端起叶子的那盆衣服对大门外走去。憨憨实实的样子倒也可爱。叶子示意树接过盆,两个人跟着国庆出了门。
建设兵团很大,一排排土屋作整齐,只是由于长年干燥缺水导致地下尘土飞扬。杨树叶子都是灰蒙蒙的。几乎家家户户大门敞开。扛着工具筛沙子的人们成群结伴。男人一色的黄祆,黄军裤和黄球鞋,叶子知道他们大多也是和小叔一样的“口内”人,当兵复员后留在了建设兵团。见到叶子几个他们倒并不奇怪,可能流动人口也是常见的。走过两排房子,远远听到水声,和吐鲁番一样的水塔出现在眼前。一人多高的地方水龙头一直流——还真不知道这个干燥无雨的地方哪里来的这股清流。
休整了两天,叶子一直很过意不去——家里只有婶子一个人干体力活。小叔身体不好,家里面又离不开人。叶子和树几个在门外背着小叔商量了一下,四个人要回老家身无分文。看叔叔家里的状况也不好开口借钱,听说这个筛沙子一天可次赚几十块,男女工钱不同。四个人准备去下工干活,先挣点钱才决定去留。晚上,大家围坐在昏暗的灯光下,叶子看着婶憔悴疲惫的样子心里很难受:“小叔,婶子,明天开始,我们四个也和你一起下工干活吧。这样闲着没事也不是办法。婶子一个人又辛苦。”三个人也七嘴八舌地附和着。婶子正在灯光下补一条旧秋裤,她停下来手里的活,笑着看着小叔:“你问你小叔。”小叔笑起来真的像极了叶子的父亲,但大西北的风沙早己使小叔的风采荡然无存。不到五十岁的年纪满脸皱纹,肥胖的身躯迟钝缓慢。“我一直都说你们几个的事,前几天那个带你们来的老班长说告诉你婶 ,先把你们安排住处,你四个人都可以下工干活,男的一天十块,女的一天八块。”四人面面相嘘,树抢先说:“我和叶子就是这样考虑的,小亮也没关系,只是小妹……”“我也要去干活,我比我姐能干,是不是?姐。”枝子毫不示弱。这女孩子十八岁了。却是又黑又瘦,同龄人小许多,像个中学生。叶子一直认为枝子营养不良,她这个当姐的难辞其咎,这回又遭了罪。叶子盈盈泪光中看着眼前这群世上最亲最近的人,叶子内心充满了愧疚。人生终究是不自由的,那个人早已停留在万水千山外,他有他的人生路去走。这或许就是所谓的缘分吧!“小妹明天跟着去着看,她在家也着急。”枝子是急脾气,叶子明白。
石河子的九月底己经是寒风凛冽,尘土飞扬。他们顶着风沙来到一往无际的沙滩上——黑色的石子场,坑坑洼洼的。大块黑石有水桶大小,多的是拳头大小不一的黑石。人们分散各处,用木棒支撑着一个门板大小的铁筛子,由人铲起地下的大小不块扔到筛子上。这种活又脏又累,几乎是家里收稻谷时的“扬场”可沙石却比稻谷重了太多。
环顾四周,人们都用头巾包了头,多穿着肥大的旧军装。——包头巾是对的,叶子想。这两锨下来人早已就灰头土脸了,眼睛也迷的一个劲流眼泪。
更加艰苦的劳动开始了……这期间,老班长安排了三间房子,距离小叔不远的地方。有火炕,老班长送过来军用被褥和简单的锅碗瓢盆。四个人还领了生产工具。这样算是安了家。或者是因为这些体力劳动既乏味又劳累,也或许那时那刻的几个人还是过于年轻,每天累得昏天黑地,连说话都没有了力气……
石河子的天越来越冷了,甚至还烧起了火墙和土炕。白天几个人都包得严严实实去沙场劳动,晚上倒头就睡。
冬天早早的来到,活是干不成了,几个人干了两个月的活也拿到了工钱。买了些生活用品,也攒了一些。晚饭后四个人商量着回老家的事情。毕竟在这个地方生活一辈子也需要勇气的。小叔婶子也早就看出他们不愿在这个地方安居乐业,只是从没有说出来。在这儿的冬天,室外劳动的人们几乎早早“冬眠” 在家窝到第二年的春天。
是时候回家了。
晚上,叶子和树一起到小叔家。叶子也买了两瓶酒送给小叔。国庆和他们早就很熟了,但凡叶子家留下一个人,国庆就“叽里哗拉”赖到晚上很晚,非要树把他亲自送回家才肯罢休。见到叶子两个来到,高兴地嗷嗷叫。叶子先感谢小叔的收留,然后把回家的打算说了。小叔低垂着头一言不发,良久才喃喃低语:“也好,也好……”叶子看到小叔的眼睛有点点泪光,在灯光下闪闪烁烁。她也低下头——父母早逝,小叔何偿不是自己的父亲呢?更何况他们又是那么像……
明天,四个人收拾行李,早早来到小叔家。小叔和婶子做了早饭,又是肉丝“揪片子”——以这个饭开始,又以这个饭结束。四个人都心里埋得厉害,也没吃几口。叶子帮忙收拾好碗筷。开始出发,小叔跟着出了门,从旧军袄里颤颤微微的掏出一个黑乎乎的手巾包,用肥胖粗糙的手抖开,拿出一叠整齐的十元五元的人民币。最外面只有一张绿色百元钞票。小叔递过来便头也不回钻进了他的房间。叶子推辞着,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这一去山高水长,可能今生今世再也不可能再见了吧?叶子冲进小叔的房间,“扑腾”一声跪在坐在床沿垂泪的小叔面前。房间昏暗,但叶子淸楚地看见小叔的眼泪。无语凝噎,叶子不知道从何说起。只流着眼泪给小叔嗑了三个响头,站起来冲出房门,再也不忍回头。十几年后小叔带着婶子和国庆还是归了一次家乡还在树和叶子家住了两天。那次回了老家后归了石河子国庆就因病医治无效死亡了。之所以小叔回老家也是为了国庆能看一眼他的“根”——虽然他并不是在河南出生并且他也什么也不懂!这是后话。
四个人提着简单的行李包,又一次踏上新的“征程”。
到了大路上,他们很容易就拦到一辆兵团的马车。一个小时后四个人来到了石河子汽车站。上午的石河子热闹非凡,人来人往,以维族人居多。门店里的商品都是少数民族风格。街上的音乐狂轰乱炸,也多是维族舞曲。刀郎的《二O O 二年的第一场雪》正家愉户晓,在这里听到又是一道风景线。叶子虽是心事重重,听到这首歌,也忍不住会心一笑——音乐真是一味解忧药,无论发生什么事,不是都要去面对吗?
他们要搭趁石河子到乌鲁木齐火车站的汽车,然后买回河南老家的火车票回家。
回家……?家又在哪里呢?树的家庭状况也是听树自己的讲解,既然和树都结婚了,当然是同他一起去面见他的父母。也不知道他的家人是否认可。枝子呢?一个十八岁的大姑娘了,总不能一个人放在家里面的破草房里吧?叶子看着枝子正好奇地指着街上的行人和小亮说笑聊天。枝子虽是仍那么瘦小,黝黑的皮肤上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羊角小辫儿的小姑娘灵动可爱。“这个没心没肺的孩子!”叶子疼爱地看着小妹:“无论如何,不能丢下她一个人。大不了我也在家陪她。”心里这么想着,见树正在同一个卖刀具的维族人说话。那个用有一块粗布摊在地上,上面放着大小刀具,长短不一的匕首。男人都是对这种暴力的东西有兴趣。叶子叫过树一起到前面车站买了四张车票。回来时,枝子和小亮早跑的无影无踪,行李还放在原地。
“这两个家伙,真是玩心大。”树生气的说。“马上你要说说他们。”
“你咋不说,叫我装坏人。”叶子打趣着。两个人都笑着。
“买把刀吧?叶子,我……”树的话音未落,叶子就说道:“要那有用吗?防身咱回老家根本用不着。手头的钱……”树无话可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到处找枝子两人。
很快,四个人就到了乌鲁木齐市的火车站。那是十月二十号。叶子记得十分清楚。因为那一天他们又遇到了大难题——他们手头的钱根本不够四个人到河南信阳的火车票。四个人又开始蹲在车站里一筹莫展。中午随便在车站旁吃了一顿面条。外面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也失去了欣赏兴趣。
下午,四个人没精打采的枯坐在车站的长椅上。最终,树提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树的大哥在甘肃省张掖市入伍多年。他是部队医院卫生人员,是志愿兵。树听到家人的大嫂说过大哥的情况和地址,只是不很具体,但有了大概的地方,部队会更好找一些吧。有了办法,说干就干,分工明确。叶子去买票,树负责到公用电话亭打长途电话。行李当然又是两个不靠谱的家伙看管了。
乌鲁木齐距离张掖的票钱是足够的,树的电话却一直没有打通。四个人还是决定去碰碰运气——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呢?提着行李上了开往张掖的火车,绿皮硬座,但有票心里就踏实
火车拥得满满当当。因为还有站票出售,所以车上到处是人,到处是行李 。人欢马叫,大呼小叫,推推搡搡。就连车座下都躺着人。四个人找到座位就坐位子上打瞌睡。叶子座位下面是一个背鼓鼓囊囊蛇皮袋的六十多岁的老大爷,胡子拉碴好像农民工的样子。看得出来蛇皮袋里面是棉被,他枕在上面,早就鼾声震天了。
绿皮火车“吭哧,吭哧”好似不堪重负一样的爬行着,十四个多小时的路程仍是那么漫长。未知的前程使大家多的是沉默。特别是叶子——那个大哥从没谋面,部队也一定有各种制度。印象中部队大门口两边都会有荷枪实弹的战士把守。那些战士立正站好,面无表情,一脸严肃。真不知道能不能进得了大门又可不可以找到大哥。
叶子沉思着,毫无睡意。晚上八点多,外面天全黑了。车窗外的灯火,村落,树木,远山统统朝后面倒下出,和着火车的呻吟才能感觉到火车一直在前行。车上的人们或坐在座位上或躺或坐在自己的行李上昏昏欲睡。车厢里满满当当,连下脚都很吃力。偶尔也只有人切切私语。树他们三个坐在对面座位上也打起瞌睡。叶子坐对面,旁边是一个抱孩子的年轻妈妈。稀疏的短发,脸色苍白,穿着一套类似军装的旧衣服外面罩件碎花旧棉袄。她也没睡觉,怀里的孩子用棉包被裹得严严实实,却一直睡得很香。女人偶尔盯着叶子看了又看。开始叶子并没有在意,可久了却感觉如芒在背。不敢多看女人,只闭上眼睛想着心事。
“大妹子,你们是哪里的人啊?”女人却实然冲叶子说道。一口很浓的西北口音。鼻言很重,这次出了门,叶子也分辨出来了。
叶子吃了一惊,很警觉地看着女人,用不熟练的普通话小声啜嚅道:“我们是河南的。”然后接着装睡,不想再和女人说话。
“我是甘肃张掖的,我男人在乌鲁木齐当兵。我和丫头去看男人。”女人主动说。
叶子不好意思再冷落她,只淡淡笑了一下。
“大妹子,你是好人。我想去方便一下,我的丫头你帮我抱一会儿,好不好?”女人用企求的目光望着叶子。“还有这个包袱是我的,你也替我看一下。”说话间女人起身,把包裹里熟睡的孩子递了过来,叶子只好接过来,抱在怀里,怕孩子被惊醒,用手轻轻拍着包被。年轻女人用手掀开蒙在孩子脸上的被角看了一眼孩子,便从东倒西歪躺满人的车厢艰难的走了过去。
叶子抱着小孩子,一只手轻拍着小包被,一只手掀开被角。小女孩只有五六个月的样子,红扑扑的小脸很瘦但是作好看。小嘴好像正吃东西一样一动一动的,脸上还有两个明显的小酒窝。叶子虽然没有生过孩子,见这孩子却很喜欢。她轻声哼唱着一首什么歌轻拍着熟睡的孩子。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女人却一直没有回来,叶子忍不住朝她出去的方向望了又望。夜深了,车厢里较之前明显安静了许多。也少有人走动。绿皮火车一个站会停三到五分钟,这期间也停了几个站。下车上车也有点骚动,人们艰难地走来走去。女人却一直没有再出现。叶子着急了,她叫醒树。,说明情况,要树到女人去的卫生间看看女人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树见叶子像模像样的抱着个小孩子,指着叶子轻声说道:“叶子,你还真像个妈妈呢……”叶子也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脸却红了。
树从卫生间回来,两手一摊摇着头:“没有人!连人影都没有!那个女人不见了”叶子吃了一惊——天底下只听说过人贩子偷小孩的,哪里还有父母扔小孩的呢!同车的乘客听到情况,也啧啧称。七嘴八舌的出主意。有说扔了不管的,也有人想介绍给人领养的还有的干脆笑道:你俩才结婚没有孩子,回家谁知道不是亲生的……叶子起身把熟睡的孩子放在车座上,打开包被 一张照片和纸条露出来。歪歪扭扭的写着:小雨,女孩 出生于1992年5月5日。因为己经有一个女孩子,无力养活, 求好心人收养。照片上是小雨百天照,乖巧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