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有人在你性格里埋下了一粒砂

她走之后,每一次听到别人说火丹你有时候真的很孤僻很阴冷,我就想起她。性格中坚硬隔人的一粒砂,是张英在我年少时埋下的砂,可是她已经不在了。是的,张英得了白血病,然后轻轻悄悄离开了这个人世。

那是一个狭长的村庄,如同一粒豌豆,葱绿得站在两旁连绵不断的山群中间,从村头那个巨大的水塘到村尾的水塘,相距五公里,而高度相差却有一百米左右。我与张英几乎是村尾一部分里为数不多的两个女孩子,她的两个姐姐在我有记忆的时候已经去镇上上初中了。张英比我早一年来到这个村庄,作为那个村里最富裕家庭的最小的女儿,她备受宠爱。她家就在比我家高的那条通向大山的坡路上,那时候每户人家都靠天吃饭。而我家呢,却由于奶奶年常年生病而从来没有积蓄,我是家境下等的小孩,这一点我年幼无比的时候已经意识到了,因为每次要到学校缴纳学费的时候我都能听到爸爸妈妈暗自叹息。这样自小生成的贫穷与自我意识让我更加不爱说话。

我瘦弱而顶着满头荒草一样的头发,常常嘴里叼着一根草坐在家里后面的一块荒地里,自从看过鲁迅一片文章后,我将我的荒地也称为百草园。每次这个时候看到张英,她就像个小公主一样吃着雪糕,不断地叫我筷子,看着我嘻哈大笑,她家那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站在她身旁仿佛一个保护她的骑士,同样也好像在嘲笑我。只要看到她我立刻起身穿过那扇木门回到前院,在心里反抗了一百遍,我不是筷子!

我知道她在看低我,在农村里家庭情况都反映在孩子瘦弱与否,筷子的寓意在于瘦弱和贫穷,我都知道。

我没有告诉父母的是,她有公主一样的家庭条件,也有公主一样的脾气,而我孱弱且孤僻,仿佛理所当然就成了她捉弄的对象。与我们同一个村社的孩子们几乎都是男孩子,于是只要有我跟张英在一起的时候,场景永远是张英收到各个男孩子从自己家的树上摘来杏子李子给她,而张英吃完以后会大喊一声“筷子,你过来!”

我转头看看她,不敢回绝,只是默默往回家的路上走。她冲过来把那些果核全部扔到我身上,周围传来男孩子们哈哈哈的笑声,混杂着张英骄纵但是的确好听的声音。我不敢讲话,只是默默闪着泪光瞪着她,我一旦讲话她一定会多踹我几脚,我都知道她的套路了。

我不做任何动作,不发出任何言语,就那样维护着一种自己也不明白是什么的心情,死也不肯低头,像她说过无数遍的那样柔柔得叫一下“姐姐,你最好看”。每次僵持不到几秒钟她就会推倒我,在我身上愤怒得踩几脚,然后跟那一群男孩子哈哈笑着,从村头的学校走上三公里走到村尾的家。

狭长的村庄在风吹过的时候,由两边的山将风控制在村庄里流过,我时常在那样冷风中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一路闪着泪花,死磕着不让眼泪流出来,终于走到了家。妈妈会放下手中活儿,温柔的抱起我说“小丹丹回来啦,怎么又弄得灰头土脸的?乖,来洗洗手吃饭。”我乖乖吃饭,从头到尾不讲话。很多次会偷偷听到爸爸妈妈悄悄讨论,丹丹怎么不常说话,这孩子一点也不活泼。

张英忽然来到我家里,跟我爸爸妈妈说“叔叔婶婶,我能带小火丹出去玩一会嘛?”爸妈不明内情,一听高兴得点点头,催促我快去跟姐姐玩。我拖着不肯去,赖在门口不肯走。爸爸妈妈说你怎么能这样对姐姐呢,快去跟姐姐玩会。我回头看到张英对我露出甜美的微笑和两颗小虎牙,她脸色白净,扎着两只辫子,头上的两朵小花闪着光芒,下巴上长着两颗微小的痣。她那样美好,一时之间我相信这一次她一定是有所觉悟,她应该会带着那些男孩子跟我一起玩耍而不会凑成一伙儿欺负我嘲笑我。

我放下扒在门上的手,跟着她走了出去。她掏出口袋的一袋糖果,拿出两个给我,说“丹丹吃糖”我伸出粗糙瘦削的手从她手中接过糖果,那是我第一次尝到除了父母亲人之外的人带给我甜蜜和喜悦,等我长大之后知道那是友谊的味道。只是我并不知道那虚假的甜味只是引诱我再做一次他们的笑话的饵。沉浸在甜味中,我跟着他们来到了村尾尽头的那一大片水塘。

这一大片水塘是夏日里雨水蓄积而来,流淌到这一片人工挖成的低洼地,成了一个微型湖那样的大水塘,爸爸跟村里人时常跑来饮马,而我也时常摇摇晃晃随着我的小马驹一路走过这个绿树成荫的村庄来到水塘。秉承小孩子爱玩水的天性,无论对我还是对他们而言,这都是一个乐园。来到水塘边的时候,那群那孩子一阵哄笑,我隐隐觉得怪异但是仿佛有了张英就不那么可怕。打完一个水漂,我回头看她,她又拿出两颗糖果,我快乐而羞涩得笑了笑便伸出手,她眼神一挑把糖果丢到了水塘就走开了。那一群男孩子冲过来,我被他们推推搡搡,一步一步走进水塘,我如此害怕那些浑浊的泥水,我大喊大叫不断挣扎,但是这一切根本没有用。我两脚陷在泥潭里,他们簇拥着站在水塘边,回头看见张英,她就像个胜利者那样站在男孩子中间。

我大喊大叫,以前挨打的时候从来没有这样的冰冷的心情,秋天的水温并不是太渗人,偶尔低头间看到水中破碎的我的倒影——

穿着妈妈洗的发白的旧布衫,我的头发依旧细软泛着黄色,矮小而瘦弱,脸上的惊恐在破碎的水面上看起来那样清晰,我的表情让当时的自己感到恐惧。我眼泪掉下来,第一次哭得这么难受。

过了好久,在秋日的水塘边,终于经过了一位干农活忘了带铁叉的叔叔,他大吼一声吓跑了他们。轻轻抱起我,擦干我的眼泪,一路护送我到了离家很近的地方,嘱咐我快点回家把这件事情告诉爸爸妈妈。我望着他黝黑的脸庞和远去的身影,生命中第一次领略了来自陌生人的感动。然而这并没有助我度过一劫,那一群人并没有因此罢休。

我还没来得及走到家门口,他们就已经围住了我。当我意识到他们用力抓住我的手臂,往我的兜里各塞进两只癞蛤蟆时,我吓得近乎昏倒过去。他们一哄而散,微微黑暗的黄昏里我依然能看到对面山头隐约泛出来的光芒,能听到张英略微有一点奇怪的笑声,她没有那么嚣张跋扈,这种笑声里略略带了点喑哑的情绪。

我隔着衣服感受着兜兜里癞蛤蟆的恶心的温度,恐惧在我的全身蔓延,像一粒石子在水面激起的波纹,一层层激荡,我能感觉到一股阴冷的力量从身上各个角落微微泛起。我怀着无比奇怪的心情,将两只癞蛤蟆从口袋中抓出来。黄昏中我进入家门,灯光微黄,爸爸妈妈又一次看到了一个灰头土脸的丹丹。村里的大夫打针的时候,我默默看着他,没有像平常得小孩那样苦恼,大夫温暖的大手握住我的因为癞蛤蟆的毒液肿胀的小手,他头发花白,掌心的温度传递到我手上的时候,他和蔼地笑着说“丹丹啊,小姑娘可要泼一点呢”,意味深长得看了爸爸妈妈一眼。可是我仍然没有吐露哪怕一个字,这一次不是出于平时的那种倔强,而我的内心有一种我自己也无法分辨的奇特的心情驱使我不要说出这一切。

因为中毒,我在家里休养生息了一个月的时间,爸爸妈妈悉心照顾我。他们察觉到了什么,说以后要陪我上下学。可是年幼的我仍然孤僻,我知道泼的意思,但我孤僻的习惯仿佛改正不了,出于这种奇怪的心情我没有让他们送我。

病假休了一大半的时候,有一天晴天,秋天里正好下霜,我的百草园里虫鸣暗淡了不少,但是着仍然是最吸引我的地方。我仍然习惯叼着一根草,在园子里用肿胀消了大半的手,搬来小砖头坐在地上吗,一整天坐在园子里看虫子们来来去去忙碌,有时候也会在砖上坐着看那些妈妈包里我并不能完全理解却觉得有趣的书籍,而病重的奶奶偶尔也会下床摸着我的头陪我晒一会太阳。这种宁静最让我快乐,但是仍然没有持久就又被飞来的“横祸”给打断。

又是一天我乖乖坐在砖上看着小蚂蚁们搬运着我遗漏的饼粒,没有注意到已经是张英下学回家的时间。所以抬头看到张英站在百草园到我见前院的隔门前时,我不能控制的颤抖了一下。但是我低下头,双手握紧衣襟的下摆,咬着下唇从她身边走过。她仍然漂亮而整洁,声音却不复从前那样趾高气扬,只是轻轻得带着犹豫说“丹丹,我,你,你吃糖吗?”

我没有停步,就往前走,走了几步却看到那只陪了张英很久的大公鸡。

它抖动着全身的毛,步履坚定得像个杀手,眼神充满了杀意,威风凌凌的走了过来。,我呆在那里,甚至没反应过来我该怎么反应。没有来得及思考,瘦弱的我已经被公鸡扑倒在地上。它锋利的爪子抓住我的头皮,我只感觉到左边的脸好像被什么锋利的东西戳了一下。传来张英大声的哭喊和爸爸妈妈惊恐得叫声,我就不省人事了。

我趴在爸爸的悲伤,妈妈流着泪跟在身后,还有张英的父母仓皇的脸色。我别过头不愿看到他们,却在医院明亮的瓷砖墙上看到自己被血和眼泪染得污七八糟的脸,脑海里印出一个从妈妈的书上学来的词语——绝望。医生为我缝合的时候,由于身体过于孱弱,麻药剂量不能太多,疼痛让我额头上冒着汗,但是旁边的人都控制着我不能让我动弹,伤口在脸上所以一定不能喊叫。医生带着口罩看着我眼泪不断从眼里涌出来,可就是死磕着不吭一声,他偶尔停下手中的动作说“小姑娘,疼了就哼几声,不要硬挺着”,我的眼泪留得更加汹涌,却仍然死扛着不肯出一点声音。

病房内休息的时候,张英走了进来,她提着鸡汤。爸爸终于没有了往日里亲和的样子,他一拍椅子站起来,黑着脸第一次发了火,让张英滚出去,再也不要见到她。张英哇得一声哭了出来,我听到她站在门外哭着说,“叔叔婶婶,我不是故意的,癞蛤蟆不是我放的,我也不知道我家的鸡怎么会跟着我来”她说了很多遍,一直重复。

爸爸握着我的手,头靠在床上。他终于什么都知道了,他抽噎着,紧紧握着他的倔强孤僻的女儿的手。

我默默偏过头,看到张英在玻璃框里哭的伤心的脸。轻轻瞟了她一眼,转头睡去。

坏事成双,我病重的外婆受到了惊吓,断然离去。

丧事的时候,我看到张家的人竭尽所能的来补偿我们。他们殷勤得做苦力活,他们也送来各种我们紧缺的牲畜和粮食,张英第一次穿得那样朴素,她放下趾高气扬的马尾而扎起了鞭子,笑容带着十分的愧疚,我每次看到张英的脸都会闪过自己当时血肉模糊的脸和绝望那个我并不太懂的词语,愤怒强烈到我忽略了张英带着的种种衰败的迹象,很多人包括她的父母家人甚至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她的脸上和锁骨上有形状奇怪的肿胀,而且纸巾一只不离手带着感冒一样的鼻塞流涕症状。

那群常常欺负我的男孩子和他们的家人们也都来了。他们不再欺负我,而是默默看一下我左脸上明显的伤疤,友好得向我微笑。我从不理会他们。

爸爸在我躺在病床上的时候说过,等我们安心送走了奶奶之后,我们就搬出去,去城市里重新开始生活。所以我现在对这里除了那些阴暗的感情毫无其他。

走的那天,车在村尾等我们。爸爸妈妈在前面,我出门的时候恰恰看到张英坐在门前那一片麦场上靠近路边的草垛上,草垛恰好靠近我家门口的大路,脑中再次出现医院里我那张血肉模糊的脸,鬼使神差的我轻轻过去,一脚狠踹过去,张英就从两米高得草垛上摔了下去。

我急忙跑走,也没注意身后的她没有发出喊声。

新生活开始了,爸爸耿直而脾气很快为他赢得一份工作,妈妈一开始便是城市的女子,在这里生活也更加得心应手。我们开始住楼房,爸爸买了汽车,妈妈越来越美丽,而我已经已经不再孱弱,头发留长后逐渐变得乌黑,那些孤僻和倔强隐藏在心底所以我看起来活泼而快乐。奶奶的百日和两个周年我都没有去,每次想起过去我就躲着爸爸的目光,不肯回去一趟。爸爸提起张英,我就不让他说下去。

奶奶的第三年忌日,我仍然不肯去。爸爸拉住我,跟我说“回去看看吧,奶奶一定很想你,郑大夫也很想你,还有张英,听爸爸说,她得了白血病,时间不长了”

我惊讶得回头,瞪大了眼睛道“不可能!她欺负我的时候那么有劲、那么健康、那么...这不可能。”看着爸爸的眼神,我不可控制得摇头,不愿意相信。

三年后,当时的“筷子”坐着汽车,踏着轻盈的步伐走到这座豌豆一样狭长的村庄,我扎着垂顺的马尾走在路上。我的百草园已经全部荒芜;奶奶已经成为一个疏远的不让人靠近的土堆;村庄里的人们看到我都惊讶我竟出落得如此漂亮完全不像小时候那个黄毛小丫头;郑大夫依旧面色可亲,看到我的时候他那样亲热得握着我的手;那个送我回家的叔叔看到我哈哈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还送了我一袋樱桃;那一群男生都长出了毛茸茸的胡须,看到我的时候他们会羞涩而友好得问丹丹回来了啊,我微微一笑说是的就又走开。却没看到张英。

我第一希走进张英的家,他们家已经破败,她的父母从那时健康有力的样子一下子愁白了头发,眼角的皱纹在说话的时候颤巍巍诉说着辛苦和坚持,他们向我道歉,说当年没有察觉女儿的恶行而骄纵她那样欺负我真的很对不起,看着我脸上不再那么明显但还是清晰的伤疤吗,她的爸爸老泪纵横,他说“张英病痛之中还会念着我的名字,她说她对不起丹丹,她说那次鸡的事情发生之前,是真诚向你去道歉的,可是没想到那只公鸡一路跟到了丹丹家。丹丹啊,我知道这样做对你和你奶奶你的家人不公平,可是求求你,张英时日不久了,就原谅她吧。求你了啊。”我抹去眼泪地下头,拉着哭声说“叔叔婶婶,我都已经回来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是的,那一刻我已经原谅了过去的所有。

从她家出来,我看到爸爸也红着眼眶给张叔叔一个信封,那里也有我的钱。张英一家人其实真的不错,他们当年富裕的时候,一直都在竭尽所能帮助着村里的人。坐在车里,开着窗户,却听到窗外两个村头的妇女议论说:“这姑娘啊,真是家里人的债主,唉哟”她们摇着头走开,张英听了三年这样窃窃的议论一定很难受。

我跟爸爸对视一眼,开车走向村头的水塘。

马摇着尾巴站在水塘边,夏季水涨,水面清澈,传来青蛙的鸣叫。张英穿着一身雪白的裙子,记忆中她美丽的头发全部脱落,顶着悲伤十足的光头,她平静地站在水塘边,微风吹起她的裙子。我走到她的面前,看见她面色苍白,眼神平静安详得让我只想流泪。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年少时的仇恨和情感全部像一颗流星划过,然后坠落,湮灭。看见她我的心里全是她那骄傲得像个小公主一样美好的样子,我何尝不曾渴望与这样美丽的女孩儿做朋友,又何尝不渴望像她一样受到别人的支持拥护。可是如今,她的嘴唇都失去了色彩。

看到我的时候,她目光一闪忽然有了神采,她想要说什么。我制止了她,轻轻拥抱着她瘦弱得像一张纸一样的身体。那个下午,在夏日的水塘边,我拥抱着张英,拥抱着这个给我的性格注入了许多东西的女孩子,我希望抱得更紧一点,留她更久一点。

一个月后,我从爸爸口中听闻她已离去,是她自己选择结束,自己的磨难,家人的磨难都一手了结。

我没有流泪,沉默了很久,将她深深刻在脑海里。

许多年后的今天,我尝试用我的指尖将她铭记,正如我从来没有将性格中这一粒砂取出一样,张英教会我的不只是孤僻和冷淡,还有原谅和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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