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没有对比
写作就像一块地瓜,埋在土里,永远在那里埋着,但我几乎躲避着那个地块,不去翻它出来。但我知道它在那里,在土层下埋着。我是说我躲避写作这件事,昨天我看到一个女作家的访谈录,编一份杂志,每天跑步,大量工作,干家务,晚上还坚持写作。她强迫自己在无事可写的时候也每天坚持写出两千字。看到这个访谈,我内心生出一种愧疚,以及对自己懒散习性的无能为力。目标感,行动力,时间的有效性,这是一种生命状态。而我往往是这些惯性的背面。
这片厂区占地三千多亩,当时搬迁三个村庄,将那些居民搬到集中建设的楼房上去,来交换其配额的土地。从此他们漂泊着了,在这片祖辈相传的土地上。他们推着餐车在路口和学校门口卖炸串,去城里做保姆,男人给菜贩开大车,老年人则做了环卫工和园林工人,每天清扫新修的公路及两旁的人行道,穿着橘红色的马甲扫去落叶,把绿化带里的植被修剪得整整齐齐,就像他们住进去的新农村建设的小区楼房。他们的孙子孙女则在家里握着手机打游戏。也有的人就进了这家建在原来村址上的工厂里做工。近三十年来这个工厂已经被多次转让和收购,上市公司,B股,A股,央企控股,国企控股,外资控股,当初的地方政府为了眼前利益出售51%股权,后来继续出售,直到股份全都售出,工厂的生产经营再也无权过问。但对于工人来说,那只是一个名称的改变,甚至老板也还是当年的老板,退休去世后,下一代又掌了舵。
而现在,这些工人们每周上两天班,然后聚在小区步行梯口的玻璃房子里打扑克,以事不关己的态度谈论工厂里的事,光地面租金每天两万多元,只要停产,企业以令人吃惊的速度迅速亏掉,但他们继续坐在那里打扑克,仿佛与己无关。他们为省钱不再去最近的那家大超市买菜,去二里外的菜市场。他们见了面脸带微笑,打着招呼,取笑着自己厂里的情形。他们的车放在车库里,出门尽量骑电动车了,为了节约汽油。他们还有一点存款,但是不知道放在哪里好,据说财政城投基金已经有随时崩盘的危险,而放银行里则如同眼看着一群牛羊很快变成一群鸡鸭,经济再不好也还在通胀。
那个作家,我曾经以为她只会充满灵气地书写一些情爱故事,后来我发现,她的笔下有长长的舒卷,她清新如一棵春树的面庞背后是巨大的创作的能量。她讲述五岁时候得到三个大苹果穿过村子,一路回家,路上人们都向她要苹果,她一个个送出,两手空空回家,然后放声大哭。我想她后来所有的创作能量衔接了生命早初那种馈赠的慷慨,尽管大哭但是赠送了。而我与之相比心灵是干瘪悭吝的,所以她一本一本写出那些作品的时候我躺在沙发上抱着一本书,看着墙角已经铺开了四五个月的一幅油画的初稿,想,写作和画画对我来说就像一块地瓜,它埋在土里,永远不会消失,我拿着手机的时候有一半的时间是在看画的,我看中国画,外国画,文人山水草虫画,油画,俄罗斯的风景画,印象派和后印象派的光影与色彩,人物画的构图,我不喜欢经典的宗教画,也不喜欢现代后现代派野兽派的各种扭曲变形,它们更多传达一种理念,或者说概念,创造性主要在思想,用理论来诠释而不是直接给予作品以直观的审美愉悦。我把一些喜欢的画保存下来,在临摹中我发现各种美术隐藏的律令,就像牛顿发现了苹果下落的秘密。
但我躺在沙发上,什么也不做。我捧着一本书,想起多年前有一个作家,曾经把我当做好朋友,她说与写作相比更愿意当一个读者。我十分认同。而我认同的根源,除了以为世间已有那么多凭我最大努力也无法企及的智慧和创造,更多是因为阅读比写作省力。阅读可以随时发生,躺卧,如厕,去做核酸时排队的间隙,乘车的时候。阅读是受众,来什么吃什么,不喜欢的可以扔边换一道,就像实现了财务自由的人对于饮食和出游的选择,而写作呢,我干瘪僵硬麻木不堪的心灵只能写一种东西,而这种东西是否有出现于这个世界的必要?我深感怀疑。我对大面积大体量的文字生产早就产生怀疑,大部分不过是垃圾,世界需要节约,我们每个人都需要节制自己的需求和欲望以及创造的冲动。人类的创造已经太多了,物超所需,高楼大厦和过度包装,每次看到外卖和快递层层的包装袋包装纸,食物的,饮料的,服装的,用具的,塑料吸管,塑胶泡沫盒,塑胶泡沫袋,塑料包装袋,胶带……一顿饭就丢一大堆,我们的世界已经被垃圾所充满,我们吃下去的东西体量远远小于由此而来的那些外包装,我们每个家庭每天都要扔掉好些垃圾,这些垃圾将被集中运输到某处……一个人一生制造的垃圾能够堆成一座小山吗?比我们住的房子还高?那个已经被关在监狱里的前地方长官曾经在一份三干会的报告中说,县城里要一年再起二百个高层住宅楼。这些高层楼房矗立在人口并未增长多少的县城里,秋明跟我从其中的一栋单元下了楼之后,晚饭后例行的溜达中,他说,这些将来怎么处置?都是将来的困境和灾难。
但是,走在这些高楼中间的我们如同两只蚂蚁。我们操心不了那么遥远的事情。我们连眼前的事情也操心不了,比如我们所在的企业。之所以写到那些工人只是因为我和秋明就是其中之一。我为之忧虑重重,接下来感到愤懑,但他无动于衷,仿佛天塌下来也有人替他顶着。只要厂里正常生产,他就是其中最敬业奉献的一个,他是一个好职工。他安于乃至享受这种有活儿可干,被设定轨道,到时候工资卡上定期有钱打进来作为物资保障的生活。这是他所适应的。多么淳朴的愿望,多么安分的公民,最愿意做的就是一枚螺丝钉。别人去推动时代的车轮,我们只要做一个尽职尽责与人为善的螺丝钉。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好员工。也从来都不是一个好小孩,小时候端着碗往门外跑,一下子被门槛绊倒,碗碎了,那块最大的鱼肉跌落在泥土之中。我屁股上挨了母亲一大巴掌,然后哇哇大哭。我为什么就不是抱着三个苹果穿过村落,谁来要我都给出一个,直到两手空空才去哇哇大哭的小孩?那个小孩天性里就有一种光辉,这两个小孩放在一起,我肯定也会爱上那个粉红脸庞眼睛亮闪闪,尽管不舍还是把大苹果送给人的小天使。我为什么不是她?但我又只能成为我自己。而写作就像一块地瓜,埋在土里,永远在那里埋着,但是我几乎躲避着那个地块,不去掘它出来。但我知道它在那里,它永在土层下埋着。 2022.8.17
二 、走过井冈山
来到井冈山,正值春夏之交。从飞机上往下看,第一眼,就明白了当年红军何以选择这里为最早的据点。山深林茂,峰峦如聚,那么多的山,连绵不断,除了山还是山,山多得就像海,偶尔看到人居处,都如在夹缝中。公路盘旋如带,而少见车辆行人。对来自北方平原的我,这真是一幅壮观的景象。井冈山为世人所知,主要源于九十年前的那场风云际会,朱德,毛泽东,陈毅,彭德怀,这些后来升上历史天空、决定了共和国走向的名字,在某一个时间的点上,曾在这里会师。那个时代,中国沉疴深重,有志者往往揭竿而起,想改变一些什么,开创一些什么,于是秋收起义、南昌起义……然后来到了井冈山。我生于七十年代,井冈山对我,八十年代入学,我跟井冈山的联结,首先是课本里需要背诵的几个时间点(容易混淆的阿拉伯数字),还有人物和事件,这些事件与我所处的时代及生活场景的因果逻辑,是由此带来的学习分数与考试压力。印象里还有一些习焉不察的大幅油画作品,画上的领袖,手臂的挥动,工农士兵的环涌……都是油画定格的景象,事实上未必真的存在过吧。我比较吃力于走进强者的视野去体验他们的意图,试图改变并能够改变世界的都是强者,而我的基因里没有同等的成分。但是当我在飞机上看到那些密集的丛林,在大巴上看到那些陡峭的山峰,不由想象当年革命者结束战斗,率部深入密林的情景,无论从抽象还是具象,当时是没有平路可以走的。我们现在所走的,都是修好的公路,九十年后井冈山依然山势绵延,隧道多见,但是每一条路都修得牢固而平坦,可以顺利到达任何一个目的地。在某个身临的瞬间,以及敲字的此刻,作为一个后世的,天赋注定只能接受生活设置的人,我一再试图设想当年他们是怎样在这片漫山遍野的苍茫中攀爬山岩,聚合理想,面对危机重重瞄着心中的曙光前行。他们影响了中国和世界的格局,而我属于被世界影响的人,这都无从选择,也许这就是我们跟革命者真实的关系。
井冈山市中心在茨坪镇。从机场去茨坪的路上,乘坐接人大巴,65公里,一个半小时。一路欣赏山景,同时也庆幸,山林苍莽,真不知到哪里打车,到哪里问路。长长一段路途,除了偶见小方块的稻田,很少见到人烟。后来我发现,这里即便很近的两个景点之间,也动辄几十里,且都穿越山林,若不提前让当地人带路,简直如堕井中。大巴上的电视,应景地播放着以井冈山为背景的战争片,穿着近一个世纪前的工农革命军服装的都是当代人,他们在镜头前和荧屏上坐立行走,努力还原当年的政治和军事场景,而乘客大都因为疲劳而闭目养神。
茨坪镇不大,由三条小街从群山间切割出一个稍平缓的三角地带,中间环水,街面有房,就是井冈山的市中心了。人在房子里,早晚间低头抬头,隔窗可见远近山色。街道徒步走走可以到头。从我们住处出门,右行几十米是博物馆,再不远有毛泽东故居。博物馆里陈列着当年的一些旧物,衣装,武器,照片,和人物介绍。估计来到茨坪的人,都会到这里看看。博物馆是不收费的,只要验过身份证就可入门。馆内信步,我留意到一个战士的雕塑,身姿如一只前冲的大鹰,而底座坚固,底座铭文表明,曾经有一个不到二十岁的人,激战中冲锋在前,壮烈牺牲。我没有去记住那座像上的名字。血肉横飞的场景在十几年的抗战与内战中也绝不罕见,眼前这座逼真的雕像,以一种恒久的姿势一直前冲着,而保持这个姿势的,类似于红色教育中广被人知的黄继光、邱少云一样,成为一个符号化的名字,此刻却让我想到这是真实存在过的,有来处,有父母,有梦想,有血性,在其生命中,那冲锋的刹那只是一个瞬间,但就是这个瞬间导向了个体的死亡,或者也是胜利的希望,还有母亲的眼泪和亲人的悲痛欲绝?前赴后继的英雄和普通人一起奠基着人类的历史,有时是革命史,如战乱频仍的那几十年的中国;有时是平庸的生活史,如当下。那时的有志青年大都会投身革命救亡,理想与热血,自古以来以某种并不等距离的时间规律在世间重现。而提及今天的俊杰已悉数商潮胜出的风云人物——是时代选择了他们,还是他们选择了时代呢?还有眼前跟我一起的,在各个景点,无论开国者居留过的民宅,还是免费参观的博物馆,是接下来花开满山红艳艳的杜鹃山,还是水口飞流直下的彩虹瀑布,身边这熙熙攘攘的游人,扶老携幼者有之,市井面孔者有之,他们来自何处?以什么名义或目的前来?在静默凝神或咔嚓拍照的时候,在专注聊天或漠然路过的时候,与铭牌所录的内容是否发生一些认真的形而上的关联?
会务最后一天,经包租车的主人推荐,我们去了杜鹃山、水口瀑布、黄洋界、茨坪旧居等几处。杜鹃山景色深秀,那天本是大太阳的天气,经由索道上去,在海拔一千三百米处,只见轻烟薄霭,湿翠沾衣,竣秀岭峰,纵深成壑,如有神仙居焉。如果徒步,很难想象爬到山顶那跋涉的艰难,但凭借现代科技的力量,我们经由一个个等距离移动的小玻璃房子上升下落,半个小时抵达。还去了水口瀑布,是接受包租车主的建议,说晴天去水口,阴天去龙潭。龙潭以五面瀑布胜,水口以彩虹瀑布胜。只要晴天,每年四月下旬到十月间,上午八点到十点,会看到一道彩虹横跨巨大瀑布的腰际。是在一道大峡谷的深处,我们经由高低不一的茅亭、栈桥和谷底分别观看,瀑布飞流直下,那彩虹也随着观者立足的高低,而呈现横跨、斜逸,或长或短不同的样貌。
几日下来,我对井冈山最深刻的印象,一是山深林茂,空气湿润,估计也因湿气重,当地食物多辣,因为辣可以祛湿。二是民风淳朴,无论包租车的当地人,还是杜鹃山下的客家饭店,以及街头交警,都面露几十年前中国人脸上才常见的那种朴实和亲切。市里无红绿灯,路口有交警,交警身旁都停一辆自行车,车把上悬挂一个红蓝交闪的电光灯,以此提醒过路的车辆,这是路口,应缓速慢行。晚上十点多交警们骑车回家,便携带着代表红绿灯的电光灯离去。同行的小妹为这种简陋的人工红绿灯方式发笑,我却觉得另有趣味,也显示了此地治安的祥和,监督与被监督间的默契以及人们相互的信任。
第三个印象是旅游业做得成熟,井冈山市里的短途公交车大多免费,这在全国较为罕见,同时街面房除了宾馆、饭店就是土特产店,都围绕旅游业而衍生。景点采用通票制,190元囊括当地全部景点门票。景点管理也规范,每处设有专门的照相口,你往那一站就给拍了,出口可看相取相,20元一张,不便宜,但要不要都随意,半点不勉强。前来的游人,要么看山看水,还有一部分,是真心冲着红色革命的足迹而来。我有一熟人,几次表述退休后的志向,就是沿着当年红军长征走过的路线重新再走一遍。他是我原来的老上司,也是毛的崇拜者。在他们这一代人眼中,当时代的藩篱逐渐打开,各种话语体系多元并存,也迅速接受了更逼近真相的理论,自我建立起更客观理性的认知体系。比如这位老上司,既崇敬起步于井冈山的一代开国者,又写文表达对死于1949年孟良崮战役的国民党将军张灵甫的深刻理解、钦敬与同情。
在小镇溜达,我看到除了宾馆和土特产店,最多的应是各种培训基地的标牌,这些标牌分类极细,如税务培训、银行培训、财政培训、教师培训等,总有几十种之多。我从未在另一个地方见到这么多培训经济。显而易见,新的八项规定出台,公费出游的可能性被切断,但红色革命老区除外,所以当地利用政策适时打出各种招牌拉动旅游经济。我也是参加培训来的,最后一天,人自动散开去,散到那山深树茂、林泉琅琅、历史旧迹的所在。会务组也基本默认,并不追究。在政策和受众之间,我想其实保持了一种不宣的默契。前来受训者,在训期结束、返程前夕自掏腰包看一下风光山川,既阅览山色水光,又为红色根据地经济发展做一点贡献。
我在井冈山期间,朋友蔚文也在,她是参加一个井冈山的作家采风团,主要是一些散文家,还有以前天涯社区的杨献平。采风团受当地政府邀请前来,估计主政者想借专业作家的文笔为当地人文与自然增彩。我包租当地一对夫妇的车辆,第一天妻子带路,第二天换成了丈夫,询问得知,男的在林业部门,是地方上的统一安置,有正式编制,工资2000元余,主要工作是保护森林生态不被破坏,业余开车带路赚些外快养家。家就在茨坪附近的一个村里,自建一栋二层半的小楼,称当地家家都建了。他们是来自东南沿海的客家人,两人先后对我们说到祖父曾是老红军,但从未问政府要过任何颐养条件,提及时语气颇见一份朴素的自豪。2017.5.18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