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蜜

小芸得了忧郁症。

可她那固执的爸爸非说是鬼上身。照村里人愚昧落后的思维来看,鬼上身确实比忧郁症更容易理解。

“忧郁症?这是你们城里人,为了方便伸手往别人口袋里掏钱,才想出来的玩意吧!”小芸的爸爸直接跟医生吵了起来。

“医生作为一种职业,是为了养家糊口,可你也不能这样损人啊。现代医学通过严谨的科学检验,对病人才做出的诊断。我们医生也是为了病人好,给病人排忧解难。你这人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出口就毁谤治病救人的医生呢?”

医院里的其他医护人员和病人,都在看着这出戏。

“好。既然你们医生是治病救人的,那你说,我女儿怎么才能治好。”

“忧郁症需要药物和心理疏导配合治疗,至于效果如何还有待观察,随着病情调整。”

“什么意思?难道你不能保证治好吗?”他咄咄逼人起来。

“药物只能缓解压制病人的痛苦,并不是所有的病都能通过治疗痊愈。况且她这还是主要由心理创伤为导因的。所以应该找到心结,说不定能恢复健康。”女医生说。

“说来说去,”小芸的爸爸说,“你还是不能给我女儿治好,而且还要一直掏钱买你的药吃?”

女医生彻底被激怒了:“作为医生,对病情该说的我都跟你说清楚了。药你可以上别的地方买。病人是你女儿,随你决定。

“你们医生都串通一气的,我有什么必要上别家买!”小芸的爸爸说,“回去!我们自己有办法。”

就在她们一家三口走到大门边的时候,女医生在后面大声地说:“一定要时刻注意你女儿,忧郁症患者都伴随有自杀倾向!”

小芸的妈妈愁苦得眼泪纵横。小芸的爸爸却头也不回。

回家后,她爸爸立马去找了村里有名的法师。可法师说,这不是鬼上身,是风邪。她爸爸问,那有什么办法可以治?他说,我们医术里有一种祝由术,可失传了,他没有办法,反而说应该去医院看看。

经过多方打听后,吃抗忧郁药有很大的副作用。她爸妈一通商量后,决定不买药。她爸妈也叫我多陪着她。我和她是闺蜜。

我们一起在村里的中学念书,同级同班,下课同聊,放学同行。她本来是很开朗的。脸颊上两个小漩涡,总爱笑。可不知为什么,后来她郁郁寡欢,真就像是鬼上身,换了人一样。

自从发生了那件事,我真希望那不是她,是鬼上身。

初中的时候,我们都是花一般的年纪,无忧无虑。除了上课的紧张之外,课后的我们谈天谈地,言笑嘻嘻。我们谈各科老师的陈规陋习——语文老师课前必要朗诵一首五言绝句,可他那方言口音逗笑无比;数学老师板书的时候,总一只手叉着腰,有一次,他红内裤的边都露出来了,台下一片憋笑;英语老师全程都说英语,可总是自问自答,像唱独角戏;化学老师总爱叫同学到黑板前做题,做不对就讥讽,嘟起的嘴唇像《东成西就》梁朝伟的香肠嘴。

当然,我们谈得最多的话题是男生。

谈男生时,都是单有我们两人时,声音放小的。如果旁边有人,不方便的话,我们就用字条,尽量不通过别人转传。

我们谈得最多的就是我们的“傻瓜”和“笨蛋”。我的傻瓜,她的笨蛋。

傻瓜和笨蛋却一点都不傻,也不笨。他们两个是班上成绩数一数二的人。

我叫他傻瓜,是因为他总是对女生傻傻地笑。他那肉肉的脸颊上,两个酒窝深深的,真想拿手指试试,看到底有多深。

而她的笨蛋呢,据她说,是因为他做题目的时候,总是一副深思的样子,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所以看起来笨笨的。

初三的时候,我跟傻瓜算是发展了些眉目。可她和笨蛋却没有下文。

傻瓜总喜欢和女生胡侃,总爱弄些花式知识逗女孩开心,看起来很轻浮。他说“一日看尽长安花”看的是长安的美女,当时就有几个男生和女生和他争辩起来。他解释说,中进士就像有潜力的小伙子进城一样,长安城的富婆美女,就照着进士榜去抢老公呢。逗得大家又哈哈大笑,又骂他思想不健康。有一次,有同学带了本张爱玲的课外书,结果被老师给没收了。课下,大家就讨论起来。这个同学说他看过张爱玲的书,那个同学说他觉得张爱玲写的书不行,还不如萧红。有人问那个同学萧红是谁,他说就是鲁迅最得意的学生。大家就轻声哦了一下,没再追问了。

这时,我看到正在我身后的傻瓜的座位,围了一大圈。他在本子上写着什么,大家都等着看。结果大家忽然又吁又噫地一哄而散,有几个人大骂他是流氓,甚至说要告诉老师。我转过身,迅速把他本子抢了来,看到上面写着——张爱玲说:通往女性灵魂的通道是阴道。一瞬间,我又气又恼,把本子甩到他桌上,白了他一眼。他先是茫然,后歉意地陪笑,看我除了白他一眼外没搭理他,就默默地拿过本子,翻开到那一页,把那页撕了。

小芸都看在眼里。

小芸对我说,傻瓜绝对对我有意思。我说怎么可能,他对别人嘻嘻哈哈,有说有笑,对我却一改常态,也不开玩笑,变得十分严肃认真,也许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小芸就说你不懂,这正说明他对你不一样。我说是对我有意见,她说是对我有意思。

那时候正流行台式电脑,我家里也安了一台。放假没事的时候,我就喜欢上QQ,跟同学,跟小芸聊聊天。

老师提了个方案,每一竖排让成绩最好的当组长,各组员应该多向组长学习,多去问题目,组长也要热心帮助,共同进步。我这组毫无疑问就是这个傻瓜,他是组长,顺带收集作业。一个周天的下午,各组长收集周末的作业。我把作业扔到他桌上后就没管了,去宿舍整理了我的内务。回来发现,我的作业又回到了我的桌子上。我坐在座位上正纳闷呢。他本来在后面跟一个同学胡搅蛮缠,让这个同学把作业赶完。

这时,他到了我的课桌前,对我说,有一题错了。我一边扎头发一边做了个茫然的表情,说,所以呢?他说,你不改?我说,错了就错了呗。他说,我现在可以教你。静了几秒钟。我说,不改。他惊异地说,可以拿A+。我说,现在我不想改了。他说,为什么?我有些恼怒地说,不改就是不改,哪有这么多为什么。他有些气馁了,把作业收走了。

小芸说我不应该拒绝别人的好意,还叫我要珍惜。她说能有个真心对你好的人很不容易,你也应该为对方付出,为对方考虑。我不置可否,反问她的笨蛋怎么样了。她说笨蛋不是那个人,她还在等。

后来我请教了傻瓜很多问题,他都一本正经地给我解答疑问。在QQ上,我们聊得更多更频繁了。聊得熟络后,不知不觉间,手指头下的键盘打出来的字,就像在深草间盲目乱撞的迷鹿,在两个人之间建立了一种虚渺又奇妙的联系。

那种奇妙的感觉盈满了我的整个身体,只有和小芸,我的闺蜜,倾述之后才能稍稍安定我自己。小芸说我恋爱了。我没有应话,只是和她打闹着。

一到考试的时间,就把课桌摆满操场和走廊。两个课桌之间要保持一米多的距离,而平时却是挤在一起像蜂巢。我,小芸,和傻瓜,座位相隔不远,我们的考试座位都摆在教室里。数学考试是个大灾难,考题简单的时候我还能混个七十分。考题一变难,我就只有惨兮兮的三四十分,心理落差实在太大。究其原因,是最后两道大题太难,根本无从下手。监考老师不只要坐镇教室里,还得时不时去外面的走廊和操场巡查。这时,我看到我的傻瓜也像个笨蛋一样,专心在解题。前面的题目我已经做完了,就是最后这两大猛虎当关。就在最后几分钟的时候,我已经绝望了,放弃了。忽然,一张小纸片揉成团滚落在我桌上,是傻瓜给我的救命药丸。我把两道题筛糠一样跳着写了几行,把图简要勾画了点,竟混了个及格。

数学老师讲解考题的时候,特别说了我的问题。虽然他没有指名道姓,但他、我、傻瓜、还有几个在教室里考试的同学,都心知肚明。老师说:“有同学的解题思维像青蛙一样,一跳一跳的。这样可不好。解题步骤要写清楚,不然要扣分。”说到青蛙的时候,同学们哄堂大笑。我不自觉低下了头,羞愧得脸热。特别以我闺蜜的那个笨蛋笑得最突出,还故意看向我。傻瓜在后面一点声音都没有。如果他胆敢发出一丁点声音的话,我就再也不理他了。说到底,我之所以陷进这么难堪的境地,都是这个傻瓜自作聪明。谁叫他打小抄给我了!真气死我了!回头我要刁难他,解解恨!

这节数学课后,小芸马上就来安慰我了。她叫我不要放在心上,还说我应该感到庆幸呢。我问,怎么个庆幸法,我都羞得紧扣脚趾了,那个该死的傻瓜害我被老师同学笑。她说你还有个傻瓜啊,还挺忠诚,他也有些内疚了,为你感同身受呢。我说,他好个屁,要不是他自作主张,还让那么多人看见他给纸条给我,我怎么会这么窘,这都怪他。她说,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人生难遇一个知己。我说,我们不就是最好的知己么。她说,这不一样,女生和男生不一样。我问她,那你的笨蛋呢?她说,别提了,他是个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我说,虽然刚才他也嘲笑我了,但我觉得也没那么坏啊。她说,我不是指这个,你知道小慧么。我说知道啊,她是城里人,在班里很受欢迎。她说,她只是暂时在这儿读个初三,不久又会转到城里去的。我说,她皮肤很白,又瘦瘦高高的,眼睛也挺大。她说,你的傻瓜这样跟你说的?我说,他敢,这不都看着么,其他同学也这么说。她说,是啊,这个狗笨蛋,他趁机揩油。我说,不会吧,你也别听人瞎说。她说,我自己亲眼看着的,他不也是组长嘛,所以他总有借口去找小慧,他故意激怒小慧,让她打他,他就掩饰性地举手挡,摸她手背。我说,不会吧,同学之间打打闹闹,很平常啊。她说,不是这样,他平时比较冷淡,也不太爱说笑,而且我也只看到他和小慧打闹,没看到他招惹其他女同学啊。我一时语塞。她跟我开玩笑说,你以后会不会有了你的傻瓜,就忘了我了?我说,怎么可能,我们是从小到大的好闺蜜。她说,如果我和你的傻瓜只能二选一呢。我说,不会,这不是二选一的问题。她说,好吧,我们永远都莫失莫忘?我说,对,莫失莫忘。她说,那你跟傻瓜说我的事了吗?我说,你是我闺蜜,又不是他闺蜜。她说,他没有好奇,我们之间关系这么好?我说,他也提过一次,可我说这是我和你的秘密,他就没再深究了。她说,你也可以适当说点,把握分寸就行了。我说,知道了。我们咯咯笑起来,互相刮着鼻子。

我的傻瓜果然厉害,考到了市里的重点高中。而我和小芸,就只能在本村镇的普通高中。

事情的变化就从高一下学期那个暑假开始。我认为,也许就是这件事让她患上忧郁症的。

有一段特殊时期,城里的人都想往村里跑,越闭塞越好。小芸家就来了这么一对母子,城里的,想躲开这段特殊时期,就象征性地付费住到了她家。这次的暑假提前了快一个月,下一学期开学也要等待通知,全国都是这样。认真按族谱细究起来,这对母子跟小芸家也能扯出个十万八千里的远房亲戚关系,可他们两家其实形同陌路。

权且把那个儿子看作小芸的“表哥”吧,金庸小说里的表哥都是坏蛋。这个表哥名字好像叫吴益清,比她还小两岁,正读初三。从后面变得奇怪起来的小芸对我零零星星吐露的信息看来,也分不清是表哥挑起,还是她自己心有所属,总之他俩发生了关系。我和傻瓜虽说有了将近两年的情侣关系,可我们最多也只是牵牵手,没做过那种男女之事,连亲吻都没有。小傻瓜虽然口无遮拦,看似思想龌龊,但那也只是口头上说说。自从和我在QQ上确立了关系后,我倒对他的“恭敬如宾”颇有微词。

小芸和表哥发生了好几次关系。我倒奇怪都是住在同一栋屋子里,他们是怎么抓到机会的。难道双方家属都没太在意?最后一次的时候,被逮了个正着,不过是被表哥那个妈妈逮着的。他妈妈进屋发现穷亲戚的那个坏女儿勾引她儿子,这是她认定的事实,就逮着小芸破口大骂。那个表哥被抓现形,吓得一声不吭,任他妈妈在那一个劲地侮辱小芸一家。她骂小芸臭不要脸,勾引她那宝贝公子,妄想野鸡飞上金树攀到城里去。话里话外还暗示小芸爸妈也故意纵容,千错万错是女方的错,她儿子是受害者。

小芸爸爸呢,因为被侮辱,又事实俱在,恼羞成怒,把气都撒在自家女儿身上,对小芸边打边骂。小芸后来对我说,她不恨他妈妈骂她,也不恨她爸爸打她,只恨他,我所说的那个表哥,当时为什么不站出来说真话。小芸认为表哥就是她的那个人,那种百分百付出,一辈子的那种。小芸妈妈就只会哭,抱怨自己命不好。没过几天,那对城里的母子就搬走了。小芸还想见他,当面质问他,都被他妈妈挡了。他妈妈应该是明白了点真实情况,不觉得儿子损失了什么,只求小芸不要跟她儿子再有联系就好了。小芸要求跟她儿子见面的时候,便没再那样骂了,只是劝小芸一家不要声张此事,丑事张扬出去的话,吃亏的也只是她们家。她还补了小芸家一笔钱,像补偿,也像封口。

我觉得是小芸把自己绑在了那个表哥身上,她没法接受他的离开。也许他一抽身就能把她忘了。可她的灵魂却被撕掉了一块,没办法复原。她得病我陪她的时候,她跟我提起了傻瓜写的那句张爱玲的话,她说我永远也不懂什么是灵魂,什么是真正的爱情。

她总是说些奇怪的话,说如果是两人是真情,可以互相为对方去死,绝对不会背叛。自那以后,那个表哥人间蒸发了般,再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可她却还陷在里面。每次我反驳说她那个表哥怎么无情无义,她怎么被骗时,她就情绪激烈起来,表情痛苦万分,可下次她又陷进了真情。此后我只能任她倾述她的真情,尽量不反驳。

情绪稍好的时候,她还总问,我和那个傻瓜怎么样了。我说傻瓜在市里念书,平时很少聊了。她说你们这样不行的,都见不到面。我说没关系,他自己过得好就行了。她说迟早会分的,他在城里会变得像城里人。我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按自己的过就好了。她说你这不是爱情,你永远也感受不到真爱,爱情要百分百付出,百分百在一起。她的表情很认真,我一时语塞。她又问我,那我呢,我们之间呢?我说我不会放弃你的,你会好起来的。她问,那我们是能永远在一起的了?我说,我永远都和你在一起。她笑起来了,说,莫失莫忘?我也笑起来,说,莫失莫忘!她说,看来你的傻瓜真可怜,他的重要性都比不过我。我很认真地看着她说,你一定能痊愈的,这道坎我陪你跨过去。她以一种微妙的表情问我,任何时候你都能陪我?我说,我们是好闺蜜,一辈子的那种。她又不厌其烦地问,好闺蜜,一辈子都能陪我?我坚决地嗯了一声。

高二没多久,傻瓜就跟我提分手了,也是在QQ上。我当时胸腔里好像被一块冰压了一下。我答应了,并且祝他一切顺好。他好像有点愧疚,他说还能继续做朋友。我说没关系。我们的QQ好友没有删除,可自那以后,再也没有联系。这件事,我也和闺蜜小芸说了。小芸就逼问我,当时感觉怎么样?我就说当时胸腔冷了一下,有些呼不了气,但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我和小芸总沿着那条踏平的土路散步,这样有利于伸舒忧郁症患者的身心。有时在我们聊天的空当,我会不时想起傻瓜,脸上不免带些忧伤。小芸好像看透了我在想什么,每一次都直指要害,说,你在想他。我懵然一惊,问,谁?她说,你的傻瓜啊。我说我没有。她说你就是在想他。我说我们都没有关系了。她说就是因为分开了才想。我说只是偶尔想起以前的事而已。她说不是,是你的灵魂在找他。我争不过她,又想起她的病情,就顺从她起来。她继续说,我们的灵魂总不安分,总想找另一个人。我尽量不直接反驳她,说,也许吧,可最重要的是我们自己的灵魂要完整啊,我们自己要身心健康对不对?她摇摇头,说,灵魂本就不是完整的,它要找到另一个融合在一起才完整。我以为她还是忘不了那个表哥,说,也不一定啊,谁说女的就离不了男的,女生自己一个人也可以独立生活。她说,灵魂的事你不懂。我说,你是指感情吧,感情也有亲情、友情啊。她沉思良久,我以为她听进去我的劝告了。她说,你是说我们之间的感情吗?我说,对啊,我们是好闺蜜啊,那不是比爱情要甜蜜。她又思索良久,说,那我们的灵魂也能融合在一起吗?我不懂她为什么一定要提到灵魂,好像灵魂是一个器官寄存在她身体里一样。可为了安抚她,我顺从地说,对啊,我们是好闺蜜,我们的灵魂就在一起。她马上问,永远吗?我也不假思索地说,永远。她的脸绽开了笑颜,可昙花一现,又暗了下去。我实在没有想到,当时的她脑海里竟然是转着那样的想法。

那天,是周末,阳光明媚,清风拂面,走在乡间的土路上,感觉即便脑海中有万千愁绪,都能烟消云散。我和小芸这天散步的时间特别长,我以为是小芸内心的阴霾开阔了,也特别高兴。小芸跟我说了很多话,说的都是我们之间的事。她没有提到她那表哥一句,这让我相信她的病情明显好转了,我坚信过不久她就会痊愈,她的说话方式和行为举止又变回了以前那个她,我真感到由衷地高兴。连续走了快两个小时,我们的脚都快走瘸了。前面不远是一口池塘。她说我们的鞋都走脏了,去洗洗吧。我看着我那双白色运动鞋,确实脏污得像陈年抹布了。池塘边有两块大岩石,磨得平平的,容一个人站脚绰绰有余。左边这块岩石在前面一点,右边的岩石靠后。她站在右边,我站在左边。我弓着腰,手在水里沾湿,一边用手指肚抹鞋面,一边说,小心点,脚别乱动,别滑倒了。我刚说完话,只听她啊的一声,抬头看到她身子晃了晃,好在稳定了下来。她惊魂甫定地笑笑,说她洗完了,接着人就往后退,退到我们身后的土路上。我还以微笑,继续擦鞋。我安静地擦了几秒钟,除了嘶嘶的鞋面与手指肚的摩擦声,万籁俱寂。

忽然,我受到了后面的冲击,落进了池塘里,离岸边有一米多远的距离。我全身湿透,胸腔感到又压迫又刺凉。水位只齐胸。我竭力往岸边趟,可她在后面抱住了我。我惊慌失措地回头,只看到一张濡湿又冷硬的脸,湿发铁片一般披散下来。那不是小芸的脸,我从没见过这样一张脸。我回头挣扎,往岸边挥动僵硬的臂膀,可那双冰硬的手箍着我的脖颈,把我往后带。我全身抖颤起来,胸腔不能呼吸。我用尽最后的气力,声嘶疾呼:“小芸!小芸!”呼声破碎尖裂,也不像我自己的声音。呼喊了几声之后,那双手臂松开了。我回头看到那张脸对我哭了起来,她的眼睛像碎裂的果冻般,痛哭着看向我。她说:“我真的好孤独!好孤独!虽然有你陪着我,可我的心好孤独!好孤独!你说过能永远陪着我。我多想你能永远跟我在一起。可是我们的灵魂合不到一起。我没办法!没办法!好孤独!”

我眼睁睁看着她往后倒,没下水去。我无能为力。

我们是闺蜜,可我永远无法理解她的内心和她的灵魂。

我只为她的自杀感到不值,还为她试图拖我下水震惊。

什么是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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