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7年,阴雨。
我是一家三甲医院的内科大夫,一周七天,一天至少十小时以上,我都在病房——门诊度过,度过的方式是诊治,以及诊治。在极其疲倦的时候,我也会质疑这样的生活方式。
但是,质疑总是一闪而过。我还是像打了鸡血似的应付没完没了的病人,以此来冲淡一切与爱情相关的东西。
这场雨,让这些东西像雨后春笋般在我心里疯长。让我不可抑制地想念朱日和,想念草原上的牛羊,想念策马飞奔的乌拉,想念十年前那个青涩的傍晚。
高中毕业,乌拉邀请几个同学到他在朱日和的家玩。其实,我跟乌拉并不熟悉。同窗三年,我们一共有过三次简单的对白。第一次是高一新生报道,我在毕业中学一栏里写下“五中”两个字时,身后有个个子高挑五官俊秀的少年问,你初中也是在五中?我说,嗯。
第二次是有次课间,乌拉拿着一道物理题问我,这个怎么做?我看了看说,不会。
第三次貌似在高二。我有次从宿舍楼经过,他给一位男同学抛篮球,力度不够,球弹在我肩膀上。他慌忙跑过来向我道歉,对不起。我说,没关系。
所以,接到他的邀请后,我在去与不去之间犹豫不定。但是,想到久居城市,我还没有去过真正的牧区,最后还是去了。
2、
十年之后,我为生活疲于奔命,连思念也成为一种奢侈品。在这病人稀少的阴雨天气,我望着窗外,想安安静静地把我和乌拉的过往缕得清清楚楚。
可是,回忆停顿在那个青涩的傍晚时,听到有两个人走进来,我习惯性地戴好口罩,拿起笔,拉过旁边的一系列单子,问,“哪里不舒服?”
“低烧、多汗、关节疼。”我迅速地在处方上写下这几个字,不由地一惊,猛地抬起头来,只见乌拉坐在对面的椅子上,面色苍白。
我压住狂乱的心跳,故作从容地把乌拉的名字年龄填在处方单上,然后,拿过一张化验单,“去验个血吧!”
乌拉笑了笑,我这是布鲁菌病吧?我不由无名火起,“你知道!你知道怎么不注意点儿?”旁边的男子瞪着眼睛冲我喊,“你什么态度?我们是花钱看病,不是让你撒气的!”
乌拉皱着眉头对男子说,林复,你别凶宋小小。
男子一听,忙笑着说,对不起,对不起。
“没关系”,我说,然后,冷冷地把单子甩过去,“先验个血,结果出来再说。”
那个青涩的傍晚,草原上下了一场雨,雨水过后,草原清新嫩绿,空气中能嗅到泥土的芬芳。同学们在蒙古包里吃手扒肉,喝酸奶。乌拉跑到我旁边说,宋小小你出来。
我出来,他不知从哪里牵来一匹马,冲着我腼腆地笑。我扶着他的胳膊骑在马背上,在草原上漫步。他不说话,我便一边欣赏雨后的草原,一边拿着相机拍照。那个青涩的傍晚,他牵着我,我骑着马,在一望无边的草原上任时光飞逝。我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这种快乐,是繁重的高中三年所不曾有过的。乌拉安静地打量着我的兴奋,却不打扰我。那个傍晚,在雨后草原,乌拉只说了一句话,宋小小,我暗恋你三年了。
3、
乌拉的化验结果证实,他确实患了布鲁菌病。我直接开了住院单,让林复去办手续。安排好病房后,林复去买饭,他央求我,“小小,你给我开点药,我回去……”我打断他,“你不是专门来找我的吗?”乌拉摇摇头,“小小,我被林复带过来,他帮我挂的号。”
正这时,护士进来把液体扎好,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项,便笑嘻嘻地走了。乌拉看看手背上的针,“那我——,”我再次打断他,我从来没用这种方式挽留过病人。
可是,我用这种方式挽留过没有生病的乌拉。那个青涩的傍晚之后,我和乌拉同时考到了同一座城市,我是医大他是农大,在高等院校密集的城东,我俩隔街相望。于是,我们像大多数大学生一样开始了一起吃饭,一起看电影,一起玩游戏的幸福时光。
毕业之后,我们先后回到这座城市。这时,乌拉的父亲病了。半夜一点,他被呼啸而至的120急救车送到医院,我那时刚好在急诊科实习,我手忙脚乱地进行CPR按压,可是,无论我怎么努力,也没法使老人家的心脏复跳。
乌拉匆匆忙忙赶到医院,我向病人家属宣告了死亡时间。乌拉听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为什么是实习医生抢救?主治医生呢?”他从来也没有过这样的眼神,这让我很害怕,没说两个主治医在抢救别的病人,也没说即使主治医抢救,恐怕也是回天无力。因为,从朱日和到市里,他能挺到医院门口已经不错了。我没说,在许多重大疾病面前,医生的能力其实很有限。
我只是呆呆地看着乌拉泪流满面地把父亲送到太平间,看着他抱着骨灰盒泣不成声。我默默地把乌拉搂在怀里,乌拉推开我,“小小,我要把我父亲带回草原。”我看着他欲言又止的眼神,有种不祥的预感,忙说,“好。我陪你去。”乌拉淡淡地说,不用。
我怕他再也不会回来,看着他黑着脸,挽留的话便生生地咽了回去。
乌拉回到朱日和之后,给发了条短信:我不能把我母亲独自留在草原上,对不起。
我回,我们把她接到这里来。他说,不,这里不是她的家,也不是我的。
我有想去追他的冲动。可是,我担心,他精神的落脚点不在这里,那么,就算我留住了他,也留不住我们的过往。
4、
因为那次事件,我谢绝了急诊科主任的挽留去了内科。乌拉回到朱日和,接管了父亲的草场,开始了一个普通牧民的简单生活。而我,也经历了几次无疾而终的爱情。
乌拉过得也不如意,我从同学那里断断续续地听到他的消息:他家的草场被征用了;他拿了补偿款却不快乐;他用补偿款买了片地搞养殖,他从牧民变成了养殖户。
当然,最重要的消息是,这些年,他都没结婚。
乌拉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执意要走。我看着他决绝的表情,想起十年前,他仰着脸,对马背上的我说,宋小小,我暗恋你三年了。当年,他坚定地表白,如今,他决绝地离开。时光之于我们,如同满屋子的尘埃,到处是灰飞烟灭的忧伤。
我叹了气,转身看着窗外,喃喃自语,“既然要走,何必要来呢。”话音刚落,有双有力的胳膊从身后搂住了我,“对不起,小小!我走进你的世界,却又丢下你回到我的家园。我没勇气让你跟着我受苦。”
我掰开他的手,“还是不够相爱吧!”然后,我一边往出走,一边说,一个月后来复查。
可是,几天后,我接到林复的电话,“乌拉走了!”我淡淡地说,走哪了?林复问,“没去找你?他的羊染了布鲁菌病,他把羊集中焚烧掩埋后,就把养殖场卖了!”我很专业地说,这样对他的病有好处。
我给乌拉打电话,无人接听。我便一直打,直到电话里有个声音说,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我突然有种莫名的担忧,他视朱日和为家园,视牛羊为伙伴,他为了家园甚至连爱情都舍弃了。现在,失去了家园和伙伴,他能去往哪里?
5.
我只好傻傻地等,等他一个月后找我复查。尽管他来复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我心存侥幸,他的母亲或者朋友会督促他来。在等待的日子里,我终于能够平心静气地想这么多年来,为何我未嫁而他未娶。
尽管那个青涩的傍晚之前,我们只有三次对白,可是他依然可以在夕阳西下向我表白。尽管这些年,我们没有寻找过对方,可是没有什么能阻止我们再次相遇。漫漫旅途,人们相遇着,也离散着,而我和乌拉,相爱着,也重逢着,尽管这重逢最终灰飞烟灭。
当年,如果我肯放下身段去他的家园落脚,我们便不会有这些年的两两相望吧?如果这次他能来,我一定不再犹豫,和他一起走。
可是,没到一个月,他便来了。护士心急火燎地跑来告诉我,乌拉在i c u病房!我不顾一切跑过去,隔着玻璃,看到他全身插满了管子,我想哭却哭不出来。他的母亲说,乌拉想换一种生活,在他复查之前。可是,离开了朱日和,来到城市,他的求职处处碰壁。他心情不好,夜里出去散步,不想遇到车祸。
乌拉最终没能度过危险期,医生在一片忙乱后宣布死亡。我轻轻地拔掉他身上的管子,想起多年前我宣布他父亲的死亡,他该是多么无助和悲伤。我忍不住吻吻他的额头,让眼泪落在他冰冷的脸上,我说,乌拉,我送你回朱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