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每个人都出生于某个特定的历史现实,受特定的规范和价值观制约,也由独特的经济和政治制度来管理。我们都会觉得自己所处的现实是理所当然的,认为这一切纯属偶然、不可避免、无法改变。但我们忘了世界是由一连串的意外所创造的,历史不仅塑造了我们的科技、政治和社会,也塑造了我们的思想、恐惧和梦想。“过去”从祖先的坟墓里伸出冰冷的手,掐住我们的脖子,让我们只能看向某个未来的方向。我们从出生那一刻就能感受到这股力量,于是以为这就是自然,是我们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也就很少试着挣脱并想象自己的未来还有其他可能性。”
——《未来简史》
提起历史,总觉仿佛面对一条缓缓而过长而浩荡的洪流。人之渺小在于感天地之浩瀚,明世事之无常。个体在群体面前,一生在历史面前,活生生的人仿佛被压缩成了一个小小的点,与其他的点一起沉入河底,成为不辨你我的沙砾。一个人面对大局的无力感,就在于我们很难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行为之于世界的意义。一个人的起起落落,会让其他人哭哭笑笑,却始终是沉在河底的沙砾。我们看不到这条河流经自身时产生的涡流,看不到它改变航道。那些微小的涟漪和滑尾的轻痕,最终会让它驶向另一个地方么?
我们不知道,因为我们很难看到。作为一只小小的蝴蝶,我们会意识到挥动翅膀微弱的气流可能引起几千公里外的飓风么?我们困在这片小小的森林中,安心地做一只蝴蝶,最大的烦恼是寻找花蜜,偶尔思考一下采蜜之外的意义。让更多的花开放是蝴蝶的意义么?可是更多的花开,又有什么意义呢?所以有时我们会做一只忧伤的蝴蝶,迷茫到不知道采那一朵花。肚子饿了,天要黑了,要下雨了,我们收起忧伤抓紧时间饱餐一顿,一天又过去了。
蝴蝶从来不会问为什么,可是人会,但是不是每一次发问都有一个答案。我们期盼着有这样一种权威意志可以给所有问题一个答案,按照既定的轨迹一定能到达终点,而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个终点做铺垫,剧本已经写好,角色已经安排,一切行为都有它的意义。
于是有了宗教,经文已经将一切答案写好,不问不惑不争不奋,做一名虔诚的信徒。
可是科学告诉我们灵魂是不存在的,人由爬行动物进化而来,未知永远存在,新知总在酝酿,世上本就不存在一本写尽一切的书。
于是科学与人文主义合力将人推上神坛,它们说人的意识就是世界的意义,很多答案都在心中,只要用心去听。
然而渐渐地,科学的发展超出了人文主义的预期。科学说意识不过是一堆电生理生化反应,生物只是算法,科技可以复制、控制思想,那么人的意识与灵魂一样,根本不是什么神秘的东西。
科学说,有算法就够了,算法才是那个最高意志,数据流就是最终答案。
科学,否定了人的意义。
历史总是围绕着意义展开,对于个人、对于世界都是如此。新的知识拾级而上,渐渐将旧知识垫在脚下。我们站在过去构筑的基石上努力触摸天空,越往上走越觉得脚下的土地松软如淖,仿佛是沼泽中伸出一双干枯的手抓住了脚踝, 越挣扎越深陷其中。过去如同一张巨大的网将我们紧紧包裹其中,它伸出手,从脚踝逐渐向上,直到紧紧扼住我们的喉咙。
这张意义之网构建了复杂的关系体系,它编织出无数的故事——宗教、国家、品牌、金钱、美德、法律等等——将全人类网络在一个巨大的蓝图中,让人类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沟通协作,但同时强有力地束缚着个体在群体中的思维、情感和行为。当观念、行为成为约定俗成,不同寻常不仅要承担行为或观念本身的风险,还要对抗主流的束缚和对抗。这种对抗可能是新知旧识迭代过程中的牺牲,可能是脱离群体千夫所指的孤寂,可能是铜墙铁壁无处寻光的绝望。
难以突破这样的网是因为,我们本身就是网的一部分。站在这张网的每一个节点上,必须与周围相联系,并在联系中产生意义、情感方能使这张网构建起来。火影忍者一直在强调羁绊,忍者世界因为忍道的不同产生战争,可是基于人与人最基本的共同情感,在战争中不断达成和解。对于个体而言,与身边人在交互中不断收紧加深彼此的联系,渐渐形成羁绊。意义的网使世界大同密切如村落,亦使人心隔阂故友成陌路。一层一层,如同立体环抱的球体。
这张网纷繁复杂立体多维,探寻点之于网的意义很难,追问点自身的意义更是难上加难。“人是所有社会关系的总和”,或许就是这个道理。一个孤立的点,除非内有世界,否则找寻定位、关系相较于找寻自身而言必然是更易的选择。
最容易的选择是,从不追问。
经济与科技的发展重新描迹人的认知,迭代不断加速,跟上时代的脚步并非易事。一直拓展修改心智地图,就是在一遍遍否认中将自信打磨地更加坚实。在追问的过程中,才会有信,否则只是盲从。譬如农耕时代,人就是第一生产力,人丁兴旺是家族兴旺的前提,否则很难完成几百年的宗族传承。中国传统中对于子嗣的重视、婚姻结构的形成、宫廷选秀制度等等在如今已经没有了历史必然性。科技使得人逐渐从劳动中解放出来,亲缘关系的逐渐稀释,逐渐由庞大的宗族体系演化为如今的三层家庭关系,偶尔有四世同堂便觉是个大家族了。亲缘关系越发扁平,使得人的社会关系越发多元,不再拘泥于家庭之中。人们开始重新界定生理血亲与亲密关系的联系,女性拥有不弱于男性的经济能力不再依附于家庭生存,婚姻关系重新界定,生育选择也愈发多元了。中国的女性仍被所谓“传统文化”压迫思想,与其说是传统文化,不如称之为封建旧俗更为妥帖。在新的经济、伦理关系下,女性独立是必然的,脱离具体的背景一味地生搬硬套并不是在赋予知识生命力,而是在戕害独立思考的能力和想象力。
僵化的认知是无法应对不断更迭的时代的,拥抱未来的同时,重新考虑传统与现实的对接点,对其内涵外延做新的界定和考量是有必要的。一味地复兴传统文化只是一时的口号,赋予其新的生命力才是让其回到公众视野的最好方式。生搬硬套盲目复古,如果成为社会的主流,往往是意义之网崩解的前奏。因为惰于思考、恐惧变化瑟瑟发抖,不惜对思考之人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展露獠牙,或许是所有无法沐浴星光之人对于星星的诅咒吧。
意义是对终极问题的回答。经济与科技的双驾马车,速度越来越不受人类控制,最初的驾驭者反而成了被驭者。当快成为惯性,尤其是全社会的整体惯性,慢下来就成为了一件很难的事。每个人都被逼迫着往前跑,承担着社会加速的责任,承受着掉队时被淘汰的风险。没有时间考虑自身的价值和意义,被洪流卷挟被整体目标绑架,内外剧烈冲突。去个性化使人只有在忙碌时方能感觉到自身的价值,如若丧失了社会齿轮的功用,那么废弃的齿轮还有存在的价值么?如果有,它是什么呢?经济无法回答,科学努力尝试回答,却往往陷入理性的僵局中。可见探寻意义是一条感性和理性携手同行的旅程。纯粹的理性可以获得对科学理论无限追问后的答案,再完美的理论都无法全然描迹感情轨迹,唯有对情感本身的深入体察与忠实纪录,方能窥得些许线索。我们在情感上,需要一个超脱于社会齿轮的意义,一个属于自身的意义。我们需要这样一种东西,能够支撑我们在时代大变革来临之时不畏不惧不悲不喜;我们需要这样一种东西,能够支撑我们面对未知时依旧有探索思考的勇气;我们需要这样一种东西,能够告诉我们人究竟是怎样一种生物而我又为何是我。
每个人都有独属于自己的过去,这些过去成就我们也束缚我们,是我们的土壤也是我们的牢笼。这些独属于我们的历史,有时也会扼住我们的喉咙,让人喘不过气来。历史不是一个个单一的事件,它是一段时间,一些环境,一群人。历史是没有质量的实体,而我们终日背着它负重前行。一代代人努力的目标是通过教育使后代脱离局限,摆脱历史的桎梏。可是当后代摆脱桎梏时,又会用旧的思维来防止后代脱离所谓的正确航道。一代代人的认知范围就如同一个个同心圆,越接近圆心,面积越小,接触到的世界越小;越远离圆心,面积越大,接触到的世界越大。但是这不是一个包含与被包含的关系,两个圆中间的那道窄带,是教育的成果,但同时也是代沟。这条代沟让两代人之间产生冲突,社会发展得越迅速,窄带越宽,冲突就越激烈。新与旧的对抗在每个人身边上演,历史被缩小又被放大。
“研究历史,就是为了挣脱过去的桎梏,让我们能看向不同的方向,并开始注意到前人无法想象或过去不希望我们想象到的可能性。观察让我们走到现在的一连串意外事件,就能了解人类的每个念头和梦想是如何变成现实的,然后我们就能开始以不同的方式思考并编织出不同的梦想。研究历史并不能告诉我们该如何选择,但至少能给我们提供更多的选项。”对个体或是群体历史的重现和追问,往往是挣脱历史枷锁的契机。我们发现了写故事的方式,便可以成为写故事的人。“那些希望改变世界的举动,常常发端于改写历史,从而使得人们能够重新想象未来。……他们的目的不是要延续过去,而是要从过去解放出来。”
挣开历史扼住喉咙的手,无法书写大的历史的故事,但至少成为书写自己的人,无论落笔时是喜是悲,笑或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