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那个傻子叫得出我的名字
我记得奶奶家老房子前有一棵大的橘子树,树年级比我要大。我在能爬树的时候就开始坐在树上吃橘子了。
因为农村每家都有橘子树,所以虽然没有人看着,但很少会有人来摘。这棵树上的橘子不好吃,但结得很多,黄橙橙的,很诱人,我就是在这棵树上,认识的傻子。
傻子的名字就叫红旗,他和我一个姓,但从来没有人会叫他的全名,大家都叫他红旗。
我喜欢叫他傻子,而不是疯子,因为我潜意识中觉得疯子是那种会伤害人的坏人。可他不是,他人畜无害,透明得像一块玻璃。他的智商只有几岁,性格是最原始的那种美好,爱憎分明,无忧无虑。
我不记得那天是我几岁的时候,我坐在那棵橘子树上,吃着橘子。橘子有些酸,不如我自己家的好吃,但我喜欢到奶奶家玩。因为我是我这一辈份最小的,奶奶很照顾我,会熬我最喜欢喝的粥,还会留许许多多零食给我吃。
那天我坐在树上,皱着眉头吃橘子,突然看到了树下站了一个人,看着我,吞着口水。
“你想吃吗?”我问他,他点了点头,我从树梢摘了一个好一些的橘子给他。
他好像比我大一些,但不爱说话,穿的衣服鞋子很旧,一条裤子好像是我爸爸穿的那种,他的表情我一眼看上去就不正常,隐隐约约,我知道他和我不同。
“佳佳,吃饭了。”我听到了我奶奶的呼唤声,跳下了树。他看到我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了下来,吓了一跳。不过我没事,冲他笑了笑。
“你吃了饭没?”我问他。他摇了摇头。
“那和我一起去吃饭吧。”我扭头就走了,可他好像在磨叽什么。我看到他把一根绳子从一棵树上解开,然后推着一根尖头上包着布的短竹篙在地上走着,然后呵了一声:“驾!”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了,“这是啥?”
“马。”他笑容很灿烂,五官扭曲到了一起,有些吓人。
“可它不是马啊?它也不会跑。”我很奇怪。
“听话!我叫它,它走。”他的话有些费解,但能听懂,说着他冲着马喊了一声:“走。”然后推着那根竹篙向我走来,满脸笑意。
我觉得很好玩的样子,不过觉得这很蠢啊。
到了奶奶家,奶奶看到我带着他回来了,有些诧异。
“奶奶,有粥喝吗?”我舔了舔嘴唇。
“傻孩子,怎么能一天三顿喝粥。午饭有肉吃,吃肉。”奶奶笑了笑。
我坐在桌旁等我奶奶给我盛饭,奶奶却先给他乘了一碗,夹了一些菜,把一张椅子搬到了门口:“红旗,你坐在这里吃。”
“奶奶,为什么不要他和我们一起吃?”我问奶奶。
“他是疯子,脑袋有问题,一起吃饭会把桌上菜弄得到处都是。”奶奶一本正经。
“那你怎么不给他夹肉?只给了他一些肉汤,也不能不给他吃肉啊?”我问。
“他不吃肉。”奶奶说的很随意。
“怎么可能,怎么会有人不爱吃肉。”我夹了一些肉在碗里,走过去夹给他。
他看了一眼,把肥肉给扔到了地上,吃了一块瘦肉。
“他还是吃肉的。”我认真的告诉奶奶。
“那下次我给他夹肉。”奶奶回答我。
吃过饭,我看到他坐的那块地上扔了好多菜,就去说他:“你怎么把菜扔了。”
“不吃。”他没看我,专心在看奶奶家的母鸡带小鸡。
“那你也不能浪费粮食啊?而且也不能挑食啊。”我把幼儿园老师教我的说给他听。他没有回应我,好像听不懂。
后来,我也明白了,你不可能教会一个人他不能理解的事,傻子不能理解浪费,自然不会懂得珍惜粮食,他不能理解健康,自然不会懂得不挑食的意义。
二、傻子和我一起守护的东西
那天回家后,爸爸要我以后不要和傻子玩了,因为傻子到处乱跑,染了藓,会传染的。
于是我开始和傻子保持了距离。
在和小伙伴一起上小学的时候,小伙伴们很喜欢去捉弄傻子,他们觉得他是异类,就是坏人。
我不喜欢别人欺负傻子,可我不可能去为他辩护,或者说保护他。如果那样,小伙伴们会把我当成另类,我也会被孤立,我不希望这样。所以每次他们捉弄傻子,我总是躲起来,不去看。
知道有一次,我们一起列队回家,走到半路我落单了,站在了马路的另一边,其他人在那一边。
我想过去,但发现他们在捡石头,我回头发现傻子在我后面,笑容扭曲:“佳佳。”
“红旗,你怎么在这里?快走。”我有些焦急。
“我来找你玩。”傻子还在笑。
“快点过来!我们要用石头打跑这个坏人。”其他小伙伴在叫我。
“不。不要打他。”我最不愿看到的事情要发生了,我避之不及。
说着,小伙伴们的石头扔过来了,傻子,挡在了我的前面。
“不要扔了。”我朝他们跑了过去。
“砰。”我感觉自己飞了起来,随后重重砸在地上。失去了意识前,我最后看到的是我手里那张三好学生奖状跟我一起在地上磨了好一段,沾着我的血,破得不成样子,我想哭,这张奖状是我要给爸爸的。
我是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的,眼角裂开了,头晕脑胀,意识模糊。
我不记得我在医院躺了多久才回家,撞我的是一个医生,此后经常来给我复查,还会给我带那些不难吃的补药。
后来听说老师把那些扔石头的人骂了一顿,他们也明白了,没有再欺负傻子。
傻子在我在家养伤的时候每天来我家看,我爸爸不让他进我家,他就在窗口看我。我看到他后就去给他东西吃,好吃的药也给他吃,他总是对我笑得很扭曲,但我知道,他一定是很开心才笑成那样的。
三、傻子的三件宝贝
那件事之后,我家里更不让我和傻子一起玩了,可我越发喜欢和他玩,爸爸不让他进我家,我就和傻子一起在奶奶家玩。
傻子有三件宝贝,“马”,陀螺,还有扑克牌。
傻子会给我表演两项绝活,一是赛马,也就是推着竹篙跑,这个太无趣了,我一点也不喜欢,我喜欢看他打陀螺。
陀螺是用一截比较重的木头做的,很粗糙,用一根绑在短棒上的绳子抽它,它就能转。
傻子能玩得很好,可我不会,我总是玩不好,傻子就教我,可我学不会,就像我比他还傻。
我觉得是他的陀螺太粗糙了,所以我才玩不好,于是我找我当木匠的伯伯做了一个很精致的陀螺准备练好后,在傻子面前炫耀。
可我依旧练不好,于是我把陀螺给了傻子,他很高兴,陀螺在他手里,转得都停不下来。
除此之外,傻子还会和我打牌,牌是他在垃圾堆捡的,很多副混在一起,我根本不知道他的规则,就按照他的发音,和他打一样的牌,没有就要不起,但他每次都会算我赢,并且自己笑得很开心。
很多时候,我都会把家里不要的扑克牌收集起来给傻子,傻子很喜欢。
每年秋天,我就去树上摘好吃的橘子给傻子,傻子其实很怕吃酸的东西,但他只会在树下摘青的,每次自己摘的时候,都吃得满脸痛苦的样子。
所以我就和他说,以后要我帮他摘橘子,他满口答应。
此后,每年秋天,他都来这棵树下看,看到橘子黄了,就到我家去找我给他摘橘子吃。每每看到他站在树下,看着橘子的时候,他虔诚得像一个信徒。
四、这世上的所有的东西都是渐行渐远
是傻子陪我度过的童年。
后来我上初中了,寄宿在校,他很少能见到我了,而且我也越长越高,样子也变了不少,他开始不怎么认识我了,但我和他说话,摘橘子给他的时候,他总是能够记起来。
爸爸说他年纪大了,可能不记事了,我才恍然发现,他已经年近五十了。
他和我姑姑一样大,可心里却永远是一个小孩,不曾衰老,这世上唯有小孩是最纯洁的东西,他历经沧桑,却始终如一。
我依旧陪他打牌,却再也没有儿时的快乐,反而是一种怜悯,他笑容扭曲,一遍一遍的输给我,我笑而不语,和儿时的表现没有区别,他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傻子喜欢别人家办红白喜事,不管是喜事还是丧事对他而言都是一次宴会,人多,热闹,肯定会有吃不完的饭菜给他饱餐一顿。
后来他妈妈死了,他穿着丧服,依旧笑得扭曲,开心的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来往,笑着回礼,笑着磕头。
后来傻子搬到了他的哥哥家里,我去他哥哥家的时候,有人叫他叔叔,叔公,他都不应,只应我的一声红旗。
他也叫得出我的名字。
随后我高中的时候奶奶去世了,他满脸笑意的来参加“宴会”。灵堂里,我遇到了他,我身后躺着的就是奶奶的棺材,他对我笑脸相迎,我满脸悲伤,泪流不止。
吃午饭的时候,我端了一碗饭,搬了一张椅子,放在了门口。
我给他夹了肉,没有夹肥肉,饭里泡了肉汤,他很喜欢吃,他不喜欢的菜我都没夹,所以他能把饭吃得干干净净。他还是坐在原来哪个位置,我看着他,食不下咽。
后来我爷爷也去世了,他也来了,神情依旧。
事后,爷爷奶奶的老房子就封了起来,傻子还会回去看,却进不去,也找不到我。
五、我还记得那个地方
高中毕业后,我回家就更少了,变化也更大了,傻子终于还是忘了我。
我又在一个秋天回到了家。
回来的路上,景色依旧,但却觉得有些满目荒芜。
奶奶家门前橘子树旁的那棵柚子树挖走了只留下一个不深的坑,虽然我从小到大都不喜欢吃那棵树上的柚子,但是却心生悲伤的情绪。村里的一个老奶奶前天夜里去世了,虽然我对她没多大印象,但却有些心生感慨。门前那户人家那个处世艰难的老婆婆死后,唯一留下的一颗梨树也被藤蔓夺去了阳光,死在了原地。快要收获的稻田里只剩下一小滩水洼,田螺一寸一寸挪向中心,最后被蚂蚁搬去了尸体。
其实这些东西从小到大就一直有,只是从前不会心生感慨。那时候父母还健壮,自己还有无数个不现实的梦想。我那时也是一个傻子,我现在,也是一个傻子。
回家后,曾经的小伙伴已经各奔东西了,我又去了一次奶奶的老房子前。
我看到了傻子,在喂他的“马”吃草。我记得,他叫得出我的名字。
他永远不会感慨,只记得天黑就回家,十年前他妈妈死了,我不知道他哭了没有,但十年后他每天回的地方确实十多年依旧。
我爬上了树,树顶的橘子已经黄了,我摘了一个,坐在树上吃,橘子还是不好吃,十多年来都是。
傻子走了过来,看着我,吞了口口水。
“你吃吗?”我问他,他点了点头。
我摘了一个,跳下了树,他还是吓了一跳。
我把橘子给了他,他笑容扭曲。
“红旗。”我叫了声他。“吃饭了没。去我家吃吧?”
他看了我一眼,似乎要叫出我的名字。
他指了指下落山的太阳,“回家吃。”说着就转身扬起了长鞭,耀武扬威的朝家的方向走去。
十多年来,从来都只有人嘲笑他,可我却觉得他现在像个骑士一样。我想起了堂吉诃德,想起了一种叫做信仰的,能带来力量的东西。
他从来看不到悲伤。
我冲他喊了一声:“友谊地久天长。”
他回头冲我笑了笑,显然是没听懂。
我就相信他听懂了,而且回头给了我一个肯定。
新老交替是必然的,他有一颗不老的心却也有会衰老的身体,生死几经轮回,这世上没有多少东西能被记住。
他记得的东西也不多,但我知道,他一定记得我,记得那个年少的我。
那个年少的我也一直在树上等他,眉眼如初。
那就是属于我们的春天。
他的马也会不畏路遥,和他一起朝着春天疾驰而去。
是啊,既然知道来年春天一定还会有莺飞草长,又何必介意通往春天的旅途中道阻且长。
小诺,首发于片刻@Whale小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