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吃过晚饭,素芬拿着一把大蒲扇,坐在门口的青石板上乘凉。
屋里的灯熄了,院里的灯也没开,素芬坐在黑暗里,看着天边的一点星光。不时有莽撞的小蚊虫扑过来,撞在她结实的大腿上,或者光着的胳膊上。素芬就用蒲扇一扇,用手啪啪拍打几下。蚊虫们很顽强,勇敢地一批一批扑过来。
就像赶不断的蚊虫,素芬脑子里的念头也一波一波往出涌。
白天,甜甜她大伯,跟素芬念叨了一嘴:二斌病了,肾炎。
素芬啥话都没说。太突然,说啥呢。说他活该,遭报应了。说他可怜,该治治吧。
感觉都不合适。
自己是恨他,可是十年都过去了,这恨被生活里其他的人呀事呀挤得不知埋到哪个角落去了。听到关于他的消息,也不会像当初那会,一下子炸起满腔怒火。
要说自己同情他,也不是。心里多多少少有点想不到的……解恨。不好表现出来,毕竟,那是大伯子的亲弟弟。
二斌原名刘祥斌,是素芬的前夫。
刘祥斌从小脑子好使。一群大小孩童,都由他领导。他带着大家玩啥就都玩啥,他让谁当好人谁就当好人。当坏蛋的不愿意。不愿意?行,你下来吧。几天没人跟他玩。那孩子只好跟刘祥斌暗地里示好,乖乖当坏蛋。
刘祥斌初中没念完,就去外面跑世界去了。跑了几年,见了世面,回来拉一帮人,成立一个建筑队,辗转包些经了几手的活,慢慢做起来,成了村里最有钱的人。
有了钱,上门提亲的就多了。刘祥斌相了几回亲,看上了素芬。
年轻时候的素芬长得圆盘大脸,一脸福相,性格也好,明事理。
素芬对刘祥斌也没啥意见,虽然刘祥斌长得个头矮点,但还是眉目清秀。见过世面的男人就不一样,聊的话题都是素芬没听过的,云里雾里一通聊,就把素芬聊晕乎了。再加上,刘祥斌手里有钱,挺有男人的胆识和魄力,素芬也就愿意了。
除了素芬,素芬家里老妈老爸和哥哥,都支持素芬跟刘祥斌搞对象。跟人提起素芬对象,脸上都泛着自豪:“素芬那对象家,富~~~着呢!”那个“富”字在喉咙里不知道拐了几道弯,才舍得吐出来。
素芬跟刘祥斌结婚了,吹吹打打热闹了好几天。
2,
婚后,素芬跟刘祥斌过了几年幸福日子。
刘祥斌大哥刘建斌已经结婚单过。家里只有个老公公,没有婆婆,少了婆媳矛盾,这日子就好过。
刘祥斌自己建的大瓦房,红屋顶,青砖水泥墙,前有走廊,客厅卧室一应俱全。正房两边盖的厢屋,一边是厨房,一边是储物间。
小两口独门独院,日子过得蜜里调油。
几个月后,刘祥斌接到了一个工程,就出去干活了。
那时候,电话还没普及,俩人平时没办法联系,素芬就把对刘祥斌的想念揉进她种的几分地里,地头种花草,地中间种庄稼。干活时,看见地头花儿开,就好像看见刘祥斌在花丛里对着她笑。素芬心里都是亮堂的。
刘祥斌运气也特别好,接连接了几个工程,不算大,可是每个活都赚钱。活一干完,刘祥斌就揣着钱回家,一分不剩全掏给素芬。
拉着素芬去县城,给她买衣裳买鞋。
俩人不打架不插嘴,羡慕坏了同龄的小媳妇们,跟家里男人吵嘴就拿刘祥斌做例子:看人家斌子,会赚钱,会哄媳妇,你会啥?
嘴笨些的男人就不说话。
嘴巧些的就顶回去:“你光看见人家男人会赚钱,你咋不比比人家素芬,屋里屋外,哪一样不是一把好手?炕上一把剪子,地下一把铲子。你行吗?”
在别人的嫉妒羡慕中,素芬生了女儿甜甜。
刘祥斌一点也不嫌弃是个女儿,抱着女儿满村子炫耀。女儿甜甜喝的奶粉,穿的衣服鞋子,都是刘祥斌从县城里买回来。甜甜大些的时候,因为刘祥斌惯着她,要啥给啥,有一段时候,甜甜跟刘祥斌跟亲近,弄得素芬倒有些吃醋。
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素芬觉得挺满足。尤其是刘祥斌还把自己娘家哥哥给安插到建筑队里,当一个小带班,已经给素芬脸上添了不少光,回娘家的时候,嫂子都讨好自己。
日子要是就这样过下去,也挺好的。可是,生活里充满变数,谁也说不清,每个人的生活最终走向哪里。
3,
年后,刘祥斌接了一单外地的活,工期比较长,得有半年没回家。
回来之后刘祥斌跟素芬说:“这单活误了工期,没赚钱,还赔了。”
素芬忙安慰他:“赔了就赔了吧。下次接活注意着点。”
从那以后,刘祥斌接的活大多在外地,一年基本不怎么着家。刘祥斌还把大舅哥给介绍到跟自己相熟的工头那里,说是怕总是不着家,大舅嫂会有意见。
人回来的少了,钱也很少带回来,总是说:“没赚钱。”
过年回家,给女儿几百块钱压岁钱,给老爸几百块钱,愣是没给素芬一分钱。
素芬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可是想到自己丈夫,常年在外,风餐露宿的,也不容易,自己也不能因为拿不回钱生气。素芬好言好语,好茶好水伺候着,生怕刘祥斌心里头不痛快。
过了年没多呆几天,刘祥斌就走了,说工地上操心,自己得去看着。这一走,刘祥斌人就没回来,期间只是打电话回来:“素芬,你要是同意离婚,我就回去一趟。如果不同意,我就不回去了。我会定期给甜甜打生活费。”
素芬懵了,以为刘祥斌跟她开玩笑,僵着脸笑,直说:“别闹!”可是说着说着,素芬就哭了。
素芬不是没感觉,刘祥斌回来这几回,都没跟她行夫妻之事。素芬当时就感觉不对劲,但是没往坏处想。
天气回暖,花花草草冒着寒气,钻出了娇嫩的小芽。素芬的好日子被刘祥斌掐去了尖儿,今后该怎么走?
素芬犟起来,谁也拧不过,她非要弄查清楚,刘祥斌到底是为啥,说不过这日子就不过了。
素芬把上初中的女儿托付给刘祥斌家的嫂子,自己揣上钱,一路打听着奔刘祥斌去了。
没出过远门,进错站,上错车,一路摸摸索索,素芬终于找到了刘祥斌。
刘祥斌正跟一个女人一起吃饭。
女人长得高而寡,不咋好看,就是脸白,会化妆。
看见素芬,刘祥斌哆嗦了一下,把女人打发走。
“你都看见了。我也不瞒你了。”刘祥斌点着烟,猛吸几口。“这事怨我,招惹上这女人,她背后有人,我惹不起。”
“你就捡软的欺负呗!”
“你放心,甜甜的生活费我会按时打回去。”
“甜甜想要个爸。”
刘祥斌低了头,再抬起头来,眼睛通红。
“素芬,你咋的都行,恨我我认,打我一顿也行,我也是没办法。我也没脸回去。”顿了顿,刘祥斌又说:“家里的房子都归你,存下的钱也归你,我啥也不要。”
素芬心口隐隐作痛。她不知道这个男人说的话有几分是真的。她想回家。
素芬失魂落魄地回了家。
甜甜看到妈妈的反常,逼问。开始素芬还想瞒着甜甜,实在被甜甜逼得紧,就把实情跟甜甜说了。
这丫头冷笑几声:“妈,咱俩过!我不信还能差哪去!”
甜甜的态度给了素芬几分安慰。
初中,高中,大学,毕业工作。十年过去。冷也过,热也过,素芬跟甜甜,终于熬出来了。
4,
白天,大伯哥跟素芬念叨了一嘴:二斌病了,肾炎。
素芬没说话,可是大伯子的话又接上了:那边不给治,二斌想回家。
这话让素芬心颤颤,乱乱的。
她居然冒出一句:我跟甜甜商量商量。
话说出口,素芬想抽自己脸。
有啥好商量的?当初,他说走,拍拍屁股就走。何曾想过我和甜甜一分?
素芬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凌晨的时候,刚模模糊糊睡过去,就梦见刘祥斌。刘祥斌头发挺长,胡子拉碴,瘦的不成样子,看见素芬,刘祥斌就哭了,拉着素芬的手:“素芬,我想你跟甜甜,你答应让我回来吧!”刘祥斌的手凉凉的,冰的素芬一激灵,就醒了。
醒了的素芬睡不着。她想起甜甜十岁那年,自己意外怀孕,有了就打算把她生下来。可是,到了三个月的时候,老是隐隐地肚子疼,稀稀拉拉见红。素芬害怕,就给刘祥斌打电话。刘祥斌接到电话,就奔回来了。就在那天夜里,素芬小产,血流不止。刘祥斌把素芬送进医院。先兆流产,导致大出血。素芬已经进入昏迷阶段,急需输血。血库里的血储存并不够用。刘祥斌挽起袖子,“输我的!”
刘祥斌给素芬输了600CC血,终于把素芬从死神手里抢回来。
刘祥斌刚给素芬输完血,又要照顾素芬,眼见着他瘦了。
医生查房的时候,对素芬说:“你有个好先生,是他救了你!你得好好谢谢他!”
看着瘫坐在椅子上的刘祥斌,素芬心里暖暖的,发誓:一辈子对这个男人好!
素芬并没机会报答刘祥斌。
直到刘祥斌出轨,闹离婚。素芬心里有多不舍得,都压下去。给了他自由。
欠你的,还你。用另一种方式。
5,
周末,甜甜回家,素芬忐忑不安,把刘祥斌想回家的事,跟甜甜说了。
“不行!他以为这是旅店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看甜甜态度坚决,素芬把要说的话咽回肚子里。
素芬知道,甜甜很刘祥斌。
刚刚上初中的女孩子,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被父亲捧在手心里的孩子,突然之间,从云端跌落地面,她有多难受。素芬无法跟甜甜交流太多,甜甜根本不想听素芬说话。素芬只好默默关注着她。幸亏甜甜是个性格强势的女孩子,面对外界的一切议论,她都假装不在乎。可是素芬知道,有多少个夜晚,甜甜蒙住头哭泣。她把嚎啕的洪水,化作呜咽,在黑夜里,躲躲藏藏。素芬在甜甜门外,流泪。她知道甜甜要强,她无法安慰她,她无法表达自己的心疼,只有默默伴着她流泪。
或许,刘祥斌伤害甜甜太深了。既然,甜甜不愿意接受他回来,那就拒绝吧。
甜甜,躺在自己的床上,也是难以入睡。
小时候,爸爸对自己的宠爱历历在目。在同龄的孩子里,自己穿的用的,吃的,喝的,都是最好的。同村里,有几个家里有女孩的,哪个不是整天要干活。自己呢?妈妈有时候下地去干活,想让自己陪着去,爸爸都要嘱咐妈妈:“别让孩子下地,地里有虫子。”想起这些,甜甜的心里也是五味杂陈。
后来,爸爸跟妈妈离婚了,可是爸爸每个月都要给自己打过一笔钱。爸爸也给自己写过一封信,字很难看,歪歪扭扭,就那么几句:“甜甜,好好学习,缺钱跟爸爸说,有事也跟爸爸说。”可是,自己并没有给他回信,也没有在妈妈面前主动提起过他。怕妈妈伤心。看着妈妈每天沉默着,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甜甜的心都像坠了铅块,沉甸甸的。
6,
素芬跟大伯哥说:“大哥,祥斌这情况,我不想跟一个病人计较,可是甜甜伤的太深,她不愿意。你跟祥斌说吧,他应该能体谅。”
素芬不知道,甜甜上班前,找过大伯。
“大伯,不管怎么样,他是我爸,他做的再不对,也供我读书长大。但是,他伤我妈太深,她不愿意。您跟我爸说吧,他应该能理解。”
过了几天,刘祥斌回来了。拉着一个拉杆箱。
他没像素芬梦见的那样,胡子拉碴病病殃殃,人还是挺利索干净。
有人说,听见了素芬哭。也有人说,听见了素芬笑。
过几天,甜甜回来了。有人说,听见了甜甜喊“爸”。也有人说,甜甜没喊。
刘祥斌跟素芬说:“素芬,我赎罪来了。”
刘祥斌带着病继续赚钱,他要把每一分钱都交到素芬手里。
那段时间,自己尿尿总是不舒服。去医院拿点药吃吃。结果医院非要化验、拍片,医生说是肾上出了问题,要家属来。家属是来了,听说刘祥斌身体不行了,立马变脸。这病,是烧钱的病,不见得好。半路夫妻,哪有那么多深情厚谊?不过是利益捆绑着。
刘祥斌见识了家属的态度,骂自己活该。痛痛快快办了手续。
刘祥斌不甘心,又去一家医院检查,误诊。
刘祥斌重新活过一回,啥都想明白了。他要回家。他想过,素芬会闹着不让。那自己就得豁出脸面去,自己要去赎罪,赎自己这十年的背叛出走带给素芬和甜甜的伤害。
刘祥斌没解释自己的病是误诊。这样,善良的素芬才不会把自己赶出去,才会给自己一个机会。
让他们以为自己的好转是个奇迹吧。
自己也要努力制造一个奇迹,一个关于今后幸福生活的奇迹!
感谢生活,让这一切还都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