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以前我是不玩游戏的，直到遇到了老痒。

大学毕业后，通过考试，我来到了一座深山小镇镇政府就职。小镇名叫圭峰镇，最大的特点是有一座名叫圭峰的千年古寺。认识老痒是在报到那一天。那是在十月的初秋，阳光澄澈，秋意初来，穿过狭窄的小路，我来到了镇政府，进入办公室后，发现一个男生提着笔记本坐着一动不动。第一眼看过去，恍惚间觉得他像一座雕塑。他个子不高，皮肤黝黑，阳光温暖的涂抹在他的脸上，透着一种莫名的忧郁和沧桑。办好报到手续后，我冲他微微颔首，“早啊。”

“早和晚只不过是时间，我叫某某，外号是老痒，叫我老痒吧。”他忽然冷不丁的道，我微微诧异，第一次感到他有些怪。

第二次感觉到他身上这种微妙的不正常，是在一个周后。

2014年来镇政府报到的都是一些年轻人，小镇远离城市，人烟稀少，经济凋敝，职工在上班人都住在镇里，下班后的生活单调而无聊。镇里原有的职工都是中年人，于是下班后，我们几个新报到的年轻人经常在一起聚会。这天，忽然聊到年龄。“大家都说说年龄吧，”我提议到，“我92年的，今年22。”

“91，23岁。”

“我24了。”

轮到老痒了，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说，“不说啦，我比你们大的很多，说出来你们也不信。”

大家看着他的脸，噗嗤一笑，以为他装样开玩笑。只有我忽然感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一种和年龄不想称的成熟气质，甚至让人感到有些苍老和疲惫。

2.

后来我们每个人都买了电脑，下班了经常联机打游戏。

我们这一批报到的大多是男生，其中有几个是篮球迷，于是我们开始一起玩一个叫NBA2K的游戏，我也被拉着一起玩。技术最厉害的罗武和赵柏，这天下午，两个游戏高手呛上了。

罗武绰号大罗，此人是建筑专业出身，充满工科思维。他有一个著名的游戏理论，游戏里的那些NPC球员，不仅仅是一串代码，是具有不同功能的零件。就像一座建筑物是由砖石构成一样，游戏也有它内在的结构与逻辑，形成耦合，方筑高楼。他打游戏非常冷静，操作的人物分工明确、形成合力，我曾经和他一起打过，那种感觉，就像一个幼童挑战一位拳击手——他不是击败你，而是蹂躏你。

大罗和赵柏的单挑在众人瞩目下进行。比赛跌宕起伏，大罗的操作一如既往的稳定和科学，但最终赵柏还是赢了，他对游戏已经形成一种条件反射，这不是逻辑可以解释的了，而是反复操作后积累的本能反应。最终，赵柏险胜，大罗输了之后，重重的砸了下键盘，点了支烟，竖了个大拇指，就转身离开了。

大家纷纷对赵柏表示膜拜，这时候，一直静静坐在旁边的老痒忽然说到，我来试一把吧。

众人怔怔的看着他，大家都知道，他一直没参与到“游戏俱乐部”，根本不会玩这个游戏。

老痒一战成名。

我不知道怎么描述赵柏落败后的震惊和窘迫，他沉默不语，灰头土脸的离开，嘴里喃喃，“不可能，不可能，这违背游戏机理。”

我们震惊之余，称呼老痒为天才。老痒听到后微微苦笑。直到后来，我才发现，老痒能赢的确是因为天赋，一种可怕的天赋。

3.

单位里很多人也说老痒天资很高。

他知识面很广，工作效率很高，经常一两个小时就能做完别人一天的工作，但人很嗜睡，看上去十分慵懒。明明比我们都年轻，心理却仿佛中年人一样成熟。更让我不能理解的是，某次网上普法考试，大家都认真看书准备了一个月，老痒只是在考前飞速翻完了参考用书就开始答题，却考了98分。

   只有我知道老痒和我们一样是个普通人。他工作效率很高，普法考试前看书时，虽然翻书很快，但一动不动，就像一座雕塑一样。是的，在我们看来，他的大脑仿佛苹果的单任务处理机制，无法一心二用，就像他看书时和他说话会感到他回答你很困难。在他和赵柏打游戏的时候，他赢的莫名其妙，比分倏忽的就变成他绝对领先，就像有一个时间差，我们观众直接从落差的这一边跨到了另外一边。

   还有，有时候我看到他面部干干净净，十分钟后串门遇到他，他脸上却长满了胡须。

   这些都是只有我注意到的，其他人没发现的细节。但是来龙去脉、具体原因，我依然迷惑不解。

   一个猜测在心中酝酿，我开始愈发用心钻研NBA2K，技术逐步成熟。某天下班之后，我单独找到老痒，和他说，打一局游戏吧。

  他摇摇头，仿佛不感兴趣。

  我笑着说，这场比赛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但是必须有赌注。

  老痒盯着我，“赌什么？”

  我一字一句道，“一个秘密。”

  老痒的脸色有些不自然，“我能有什么秘密”，他开始转移话题，“我有些累了，我们去散步吧。”

  “我知道你怎么赢赵柏的，”我冷冷的开口，“有时你一动不动就是一座雕塑，你和赵柏打比赛那次，赵柏忽然之间就落后了，你只需要等比赛打完，这不就是你的秘密吗？”

   老痒的脸瞬间没了血色，他的鼻子开始抽搐，目不转睛的看着我，很可能这是他第一次被人击中软肋。半晌后，他只说了一个字，“好。”

   比赛开始，我大胜老痒。原因很简单，其他人不能感觉到时间差，我却能，所以别的人无法战胜老痒，当老痒的时间差在我身上不灵的时候，他的技术水平根本无法击败我。

  时间走完，比分定格，我长舒一口气，擦了擦脸上的汗。老痒啪的关上笔记本电脑，不悲不喜。我有些于心不忍，老痒却开了口，“你为什么会怀疑我。”

   “盗墓笔记里有个叫老痒的角色。”

   老痒抬起头，“你是第一个发现我能操纵时间的人。”

   4.

  老痒发现自己能控制时间，是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

  那年某天晚饭后，他和几个同学、几位大人一起躺在草地上，夕阳像一团温和的火，将天边的云彩烧成橙红，没有风，橙色的火烧云缓缓向我们移动，大人们开玩笑里面有龙，孩子们知道大人们骗人，但又懒得动，就躺着不动等“龙”过来。

  那一刻的时光平滑而和煦，阳光温暖，让人无比惬意。老痒，那时候他没有这个外号，他忽然想，让时间停止吧。

   就在这瞬间，同学的笑声溘然而止，指向天空的手也凝固不动。整个世界一片安静，违背物理规律的情景发生了，时间真的停止了。

   “我当时真的好害怕，”老痒说，他挪了挪同学的手，却感觉碰到钢铁一样，他大叫了几声，没有人回答。世界里只有他一个生活，他哭着祈祷，“时间开始吧。”

  然后，同学的声音忽然响起，大家看着他痛哭，哈哈大笑取笑他。

   我羡慕的看着他，老痒继续娓娓道来，他发现自己有这种超能力后，发现了好多有趣的玩法。譬如考试的时候定住时间去抄答案啦，看见漂亮的女人就静止时间，四面八方认真端详。或者定格一切后，坐在校长的办公桌上。生活成了一个舞台，他可以自由的在剧里剧外切换，于是他患上了角色扮演的习惯。

   很快，老痒就感觉无聊了。他发现自己的能力更进一步，他可以控制时光流逝的速度，譬如一分钟过得就像两分钟一样，虽然上限很低。

   “哇，怪不得你工作效率这么高，而且飞速翻书就能通过普法考试。”我不无羡慕的道。

   老痒苦笑不语。他说，“你想过我付出的代价吗？虽然能定格时间，世界不动了，但是时间依然只在我身上流逝。”在初中的时候他的长胡子的年纪格外早，嗓音也比别人粗的快。他恍然大悟，他把世界静止，时间却只在他一个人身上汹涌流过。

   我忽然想起，有一次他说不知道自己有几岁。

   “怪不得你那么嗜睡，是想弥补亏空？”

   老痒点点头，“但是远远不够。”

  他又叹了一口气，“后来看了盗墓笔记，里面有个叫老痒的可以控制时间，我就给自己取了个外号叫老痒。”，我感觉他看上去又苍老了几分。

   5.

   两年很快过去了，来到了2016年。

   有一段时间，我发现老痒陷入了深深的悲伤和沉默。

   他高中的历史老师骤然去世了。

   由于能够控制时间，老痒高中生涯显得孤僻和极不合群：他能够应付考试，每次考试都选择一个不上不下的分数，所以对学习漫不经心，反而迷上了读课外书，所以现在我们会觉得他知识广博；他对和同学交流不感兴趣，朋友很少；为了弥补使用控制时间的亏空，他经常在课堂上睡觉。

   ——这样子，老师和同学都不喜欢他，他经常被请家长。

   这个时候，历史老师出现了。那是一个刚刚毕业参加工作的年轻女老师，皮肤微黑，漂亮且透着一股英气。她讲课旁征博引，十分有趣，历史课成了老痒唯一不瞌睡的课程。

   更关键的是，历史老师同时也注意到了这个孤僻的学生，发现了他平淡面庞下敏感而脆弱的内心。她开始抚慰、开导老痒，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人能够理解老痒，和他共情，况且是一位漂亮温柔的女老师，于是老痒度过了高中时期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一种异样的情愫悄悄萌发。

   “她真的很好，”那天晚上我陪着老痒一起喝酒，老痒喝了一口v8说道，“那段时间所有人觉得我是废柴，只有她对我充满希望，她是我人生中的一座灯塔。”

   “有一次开班会，有男生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她开玩笑说等我们大学毕业就结婚，那时候我忽然期待大学赶快到来。”

   “由于种种原因，我最终离开学校去另外一所高中念书，她还来勉励我，但我感觉我让她失望了，这是一种不正常的情感，虽然她只比我大5岁，毕业后我一直不敢联系她，没想到……”老痒忽然摔下酒瓶，嚎啕大哭。

   那是一种怎样的悲痛啊，仿佛人生之中的最渴求的一切却求而不得，饱含不甘、失落和怅然。

   我拍拍他的肩膀，不知道说什么。我们沉默半晌，他忽然说，“有机会，你借我一天时间吧。”

  我觉得他急切需要放松心情，于是点点头，“哪天我陪你走走。”

    6.

   有天早上，我见到老痒换了件白色的衬衣，一扫往日的颓然，生机勃勃、充满活力，他哼着小曲，空气里弥漫着欢快的气息。我不忍打扰他，打开电脑开始填写扶贫工作表格，毕竟他消沉太久了。

 他老师的去世对他打击很大，我不知道他能保持欢快的情绪多久。

   可是第二天，老痒依旧朝气蓬勃…第三天，第四天，接连一个月，老痒都穿着白衬衣，亢奋而快乐，看样子他终于从悲伤里走出来了。

   那段时间，我早起晚归，一直处理扶贫工作的表格，过着机械而乏味的生活。

  直到一个月后，老痒来和我告别。

  这一天，终于和往日不一样了，老痒又恢复了颓然的感觉，他对我说，“谢谢你借我一天。”

   我瞬间感到如南柯一梦。这段时间，我每天做扶贫表格，今天做，明天做，甚至和同事吐槽表格重复繁琐……每天的生活有不一样吗？包括老痒，他每天兴致勃勃，有不一样吗？没有。

   7.

   老痒的神态更加疲惫了，他忽然胖了许多。

   “我发现我控制时间的能力更成熟了。你做扶贫表格是我们喝酒那晚两个月前的事了，我要从现在走到那一天，但是时间是守衡的，不存在穿越到过去，相当于我只能从过去偷来那一天，放到未来，而且当时发生的一切都不会改变。你做扶贫表格的这一天被我从过去借来，移动到我们喝酒后的某天，然后我再想方设法延长这一天，把它形成了一个回路，只是这一天的回路也有结束的时候，因为从过去抽到未来的时间也会流逝，我可以让时间流逝的速度减慢，但只能在这一天结束的区间内让这一天不断循环，所以你重复的日子过了整整一个月，这是极限了。”

    是啊，我做那套表确实是他说的那个点。我心中涌起一个悲伤的想法，打断他，“所以…”

   “是的，我要去找她。不过，我只能偷到她一秒的时间。”

   7.

   此刻，2016年即将离去。

   时光就像一只口袋，一路走来，我们不停地往里面加东西，也不停地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然后某一天，你会蓦然发现，原来口袋里应该有的珍藏早就不见了，更多的是看似重要，实则无用的东西。丢弃于心不忍，存放需要空间，于是口袋变得大而无当，并且东西越多，越觉得空无一物。

  老痒走了。

  我平静的等待跨年，我知道，按照以往老痒偷时间的速度，2017年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候多出来1秒。

  老痒会在2017年得到他没得到的东西——偷到历史老师离开世界前的一秒。现实的时间中，他因为种种阻碍没有迈出那一步，得到自己的爱情，这些在2017年都有机会弥补。可是那一秒时间是会流逝的，按照他在我身上的试验，最多只能循环到30秒，而且过去发生过的事即使换到未来，依然会一样发生，历史老师仍然会死去。

   30秒太短了，老痒唯一的办法，只能把这一秒偷到2017年后，再让这一秒停住，用这种方法一直延续她的生命。然后时间依然在老痒身上流逝，童年看火烧云的经历证明，对时间静止的世界，他只能旁观无法介入。他就这样一直看一直等，直到老死，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定格在眼前却无法得到，这种悲痛将延续很多年，直到老痒老死，时间重新开始流动，历史老师才会死去。

  我无法想象这几十年老痒将怎么度过，他望着年少时候爱慕的人，看着那张为之心痛、为之癫狂、为之曾经充满希望的脸，会是怎样的心情。

 快了，2017年，真的要来了。

  也许他是幸福的。

  毕竟，那时候他可以坦率的对静止的老师说出我爱你。如果爱情是真实的，就算世界静止，就算只有一秒，也是一生一世 。

 他的人生，将没有感情上的错过和遗憾。

  再见了，老痒。

  再见，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