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幼年爬满硬棘灌木的篱墙始终隔着一丛秋天,孔隙中时而流过斑斓的颜色,但那不是华北平原绝迹已久的猛虎,而是一直在村子里徘徊的小萤,她在身上混搭着五颜六色的布条,风阵阵拂过,她荡起两只胳膊,如同一只翩跹的花蝴蝶。

    囿于高墙的一整个童年,我都以为小萤是某种虫子的名字,纤弱的身子载着绿莹莹的微光,流连于暧昧的烛光和唐人的罗扇。我想不通世上为什么能有那么自由自在的人,没有声色俱厉的公婆,没有嗷嗷待哺的婴孩,她把剩余人生的大部分时间用于无谓的徘徊。

    人们总是不怀好意地问道:“你在做什么?”,而她神秘兮兮地,说话时不冲着抛出问题的人,却冲着无限高远的天空,“我在等。”

    我无法确定自己从高墙里望见的天空跟她始终注视着的那个究竟是不是同一个,那时候我对人生和未来没有概念,只想变成一只黄色的蜜蜂,一只青色的鸟,跟她一起飞来飞去。

    秋天过完她就消失了,就像逝去的唐朝,绝迹的猛虎。她和秋天的虫子一起消失了。篱墙外的人们都说她死了,我只觉得她终于从人肉的茧里挣出双翼,羽化飞升了。她一定是从那虚空中看到了什么,那东西给了她安慰,给她上升的力量。

    从那以后我总盯着头顶圆圆的天空出神,也许我会跟她发一样的疯病,到下一个秋天披上晚霞的溢彩流光,在村子里四处游荡,并于季节的末尾褪成一只羽虫,笔直飞向天空。但我做不到。我的心长在外面,被坚硬的木桩深深夯进土里,那颗心一边连着我,一边连着地球。我无法挣脱,我是这土地的奴隶。

    下一个秋天,小蚁爬过篱墙的孔隙,他拔光自己的头发和眉头,缝上自己的嘴巴,打烂了眼睛耳朵和鼻子,他的身上只有血液凝固后的黑色。

    冬天刚开始,人们照旧说他死了,但只有我知道,他在最后的夜晚生出触须,长出发达的上颚和梳状前足。他向着幽深的地下垂直挖掘,食泥石充饥,饮黄泉解渴,直到他停下的那一刻,我从他的心跳中听到水流的声音。

    我从没想过心脏有那么容易脱离,那些粗大的血管经脉如同枯朽的草木,我只是晃了晃身子,它们就碎了一地。

    我没有心了。我轻易推翻篱墙,站到外面的世界上。我迈起大步奔跑起来,把村庄踩成碎片。不知过了多少个日夜,我跑到黄昏的海边,海水远远地躺在地平线前。我从来没见过大海,也没见过那么美丽的天空,我坐在沙滩上放声大哭。

    一个一丝不挂的男人出现在我面前,他那么小,只有我的小拇指长,他双手擎起一只精致的长骨,海风里立刻荡漾起悠扬的旋律。

    笛声扰乱了我的心神,我把他连同横笛一起打落海中,但第二天早晨,太阳刚从海上跃起,他又出现在我眼前。一见到我,他就从腿上拆下一根骨头,咿咿呀呀地吹了起来。

    我开始讨厌他了,抬脚把他踢入海中,浪花在火红的日影中跳跃。

    这一次他在第二天傍晚回来,拖着一条残腿艰难地向我走来。没有乐器,他用嘴巴制造音乐,我慢慢发现了音乐的妙处,仅靠声音就能传递画面和情感,我想这个人的嘴巴里一定藏着一个巨大而美妙的花园。

    “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这里等。”

    我允许他坐到我身边,他拆下胫骨,却放在一旁,轻轻地哼唱起来。那支曲子伤感又朦胧,让我想起村庄里自由自在的虫子们。

    这个男人守候在海边的唯一理由是他的前辈们也曾在这里守候,这里的潮涨潮落四百年一个轮回。他说:“这是我存在的全部理由。”我无法理解。我再次把他打入远处的海水,我以为他要的是大海,但九天后他重新出现在我旁边的石头上。

    他是我在外面世界遇到的第一个人,当无限的自由突然摆在我面前,我不知所措。

    “你应该跨过这片浅浅的大海。海的那边有一座城市。你应该去那儿。”

    “我可以带你过去。”但他只是哼起那首歌。

    我很想多陪他一段时间,期待他突然打破沉寂,讲起城市的故事,但他坐在我身边,却跟大海一样遥远。我要走了。

    大海的柔波一如往常轻轻舔舐我的脚踝,曾在我肩上短暂停靠的候鸟已经是第九次见面了,她们的小爪子抓在我身上,痒痒的,我无比怀念这种感觉。她们飞离时留在我身上的墨迹很难洗掉,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我不讨厌,我喜欢那些鸟儿的形状,我记得那是某种文字,在蔚蓝的天幕上排开数不清的字体和变形,她们源源不断地在南北间迁徙,与其说是迁徙倒不如说是交流。我想象着坐在海边的那个男人吹响自己的锁骨,音符勾连缠绕,结成文字,被海风吹送向南,南边的城市里一定有很多人吧,他们又在说些什么。

    如同沉湎于漫长摇曳的梦境,到了第十二个春天,我被一阵汽笛惊醒,城市已经近在咫尺了。太阳如硕大的橘色光盘在海平面上浮动,正态分布的城市也随之升腾而起,鸟儿们急急掠过我,飞向她们的终点。

    我在港口遇上两队小小的人,他们浑身穿着黑色,手背在身后,露出圆圆的白色的脸,我无法解读他们的表情。

    “欢迎你,你是第10001名来到我们城市的巨人。”我只能看到一张冷漠的肃杀的脸。

    “所有人都需要一份工作,这就是城市。不管你来这里追寻什么,首先填了这张表,跟我工作吧。”

    一辆卡车载来一张巨大的硬板纸,我认得那些文字,但我从没想过文字能以那么痛苦且枯燥的方式组合起来。她们看起来温驯乏味。她们不是我认识的那些鸟儿。

    “如果我不想填这张表呢?”

    “那么,很可惜,这座城市不欢迎你,你已经可以转身离开了。”

    我没有地方可去。人们把我领到一栋未完工的大厦前,瘦弱的钢铁骨架直刺向天空,刚修到我的肩膀那么高。有一个人从框架的空洞里向我喊道:“你的工作很简单!用你的肩膀扛起这栋大厦!”

    完成以后,这栋楼成了南方最高的建筑,人们都说:“你要引以为荣!”我不喜欢,尤其不喜欢人们冲我大喊大叫。

    在每一个充满声音和光亮的嘈杂夜晚,我仰起头,试图忽视脚下那个耀眼的城市。遥远的恒星密布天幕,那些古老的光的旅行,这一刻,我与所有目之所及的古老相遇了。那时候,我开始听到细微的悲鸣,像深秋的孱弱小虫,在暗夜里瑟瑟抖着。

    那个声音在寻找同类。我的同类。在他们的称呼中,我们是“巨人”,无论这个词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们只是我们,全部的我们。

    无数个夜晚过去,我渐渐分辨出那个声音的复杂组分,一万个同类的低吟同时在夜空中响起,我不禁加入他们的协奏,用喉咙制造出颅腔的共鸣。突然,那声音消失了,随后是一片浅笑,紧接着却急转直下变成了悲恸。

    我听到无比熟悉的声音,小萤的声音从高空传来,很低的地方则是小蚁。“这是一个新的监牢。”他们说。“这地上没有自由。”

    我不愿意相信这一切,但他们无疑是对的。从前我被土地所困,在海边的男人被信仰所困,那些“文鸟”被书写所困,而现在,我们困在城市里。我想只有在海里跋涉的时候是自由的,在路上奔跑的时候……但是不,那不是自由,我在寻找一个方向,在寻找一颗心,可是无论哪个方向都没有自由,心脏牵绊的一切都失去了自由。

    “我还能怎么办?”

    “等。”

    “等什么?”

    “等风至。等潮来。等大厦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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