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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年，当大家都习惯性地带着口罩出行的时候，似乎每个人多了一道看得见的防护墙。
有形的防护墙，罩住了大半张脸，只剩下眼睛这扇心灵的窗户；而无形的防护墙，覆盖着整个心灵，让你有时候猜不透窗户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风景或者不能言说的秘密。
白发苍苍、精神矍铄的退休老教授雷一鸣，今年七十二岁，他的口罩背后就有一段不能言说的秘密。
事情还得从五年前的冬天说起。
那年临近圣诞节的冬天，雷教授的老伴因病去世了。
远在海外的儿子、儿媳和女儿、女婿惊闻噩耗，赶回来奔丧。
他们带着两个外国孙子和三个混血外孙女，利用圣诞节假日，乘坐国际航班回到十三朝古都西安。
母亲生病以后，他们经常打电话，每个月会按时汇一笔款，让父亲请家庭护工，精心伺候。拜托国内的亲友前去看望。可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啊，老父亲这些年其实不差钱。
护工毕竟不是亲人，再好的亲友也不可能放下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替这一对远在海外的儿女尽孝。
雷教授明白：亲人不在身边，自己一定要挺住。除了在医院陪护之外，他一直坚持锻炼身体。在不知情的旁观者眼里，这位头发花白、精气神足的老头儿，顶多六十岁，也许刚退休，其实他已经六十七岁了。
在那所重点大学里，他可是能动学院的兰波弯，博士生导师，先后负责过三个国家重点科研课题。
他的儿子和女儿均受了他的影响，出类拔萃，去了漂亮国读博士，然后遇到自己的另一半，一个上海媳妇，一个洋女婿。雷教授夫妇早年也曾留过洋，并非老古董，所以尊重儿女各自的选择，先后成家立业。
那是上个世纪末的最后几年，雷教授的科研事业如日中天，老伴为了支持他和孩子们，提前病退，先后两次远渡重洋，去照顾孙儿辈。
时光荏苒，本世纪初叶，雷教授的科研成果陆续问鼎国家科技一等奖，后来要退休的时候，校方几经挽留，直到六十五岁那年，因老伴身体每况愈下，身边又没有贴心的亲人照顾，几经考虑，他执意请辞了。
人们常说：老伴老伴，老来是伴。毫不夸张地说，老伴生命的最后两年一直是他，陪伴在身边的。
老伴走了之后，办理完丧事，儿子、儿媳和女儿、女婿的假期也差不多到了，孩子们要回去上学。
临走前的家庭会议上，雷教授打破沉闷的气氛：我呢，身子骨算硬朗；你们呢，也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自个儿。再说，我早已习惯了。
我哪儿也不去，去也不习惯，去了给你们添麻烦。你们以后逢节假日，有空了，想家了，飞回来，看看我，顺带着给你们的母亲扫扫墓。
儿女们心里清楚老爷子说一不二的脾气，只是心里不落忍，但只能点头表示同意，盘算着请个保姆。
他们一群人，在咸阳国际机场登上去往上海转纽约的航班的时候，老人挥一挥手里的咖啡色贝雷帽。
请保姆的事情被雷教授一口回绝，他认为自己还能跑能跳，专家楼下就是食堂，附近的各种餐饮店也很多，还有地下商场和菜市场，想吃啥都可以挑选，也可以自己动手做。
两年陪老伴的时间，他学会了做许多老人营养餐，煮粥，煲汤，小炒，清炖，样样难不住他。他把搞科研的那股子劲头，用来研究食谱。
不久，他开始对古董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去过文物市场，去过鬼市，跟文物贩子打得火热，渐渐地，摸着了一些门道，便开始收藏文物。
五年的时间，匆匆过去。这五年的时光，儿子单独回来过三次，带着一大家人回来过两次，女儿女婿回来过四次。每次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最短一周，最长不超过两周。
他们一大家子回来的时候，屋子里满满当当的，人声鼎沸；他们一走，屋子里又空荡荡的，冷冷清清的。不过因为雷教授对文物收藏兴趣渐浓，所以注意力不知不觉就转移到了心爱之物上，加之弟子隔三岔五来跟他请教专业上的学术问题，家里和内心也就少了那种寂寞冷清的感觉。
有段时间，每当黄昏散步归来，在路上，总会遇见那个戴着鸭舌帽的中年男人，在路灯下摆一地古董。
雷教授跟鸭舌帽攀谈，从夏商周的青铜器、甲骨文到唐三彩、宋瓷、明清各类摆件，如何辨别真伪等。
他们成了相差二十余岁的忘年交，但是雷教授只是把玩，并不轻易购买，他在这里交流文物收藏知识。
他在文物市场淘宝，偶尔带一两件请鸭舌帽鉴别真伪，英雄所见略同的时候，老教授开心得像个孩子。
不知不觉间，他用了大部分积蓄，收藏了许多价值不菲的真古董。
老伴过世五年后，人们纷纷戴起了口罩，孩子们在国外也经常打视频电话问候老人，千叮咛，万嘱咐。
孩子们不在身边，所幸老人当年带过的弟子，从海外归来，在雷教授任教的大学担任助教，工作之余，陪老人聊聊专业，老人也乐于点拨。
在这三年的光景里，弟子在专业研究方面突飞猛进，成果优异，很快被破格提为教授，私下里大家都知道他是雷老的关门弟子，得意门生。
雷教授偶尔身体不适，弟子跟进跟出地伺候他，带他去专家门诊，跑上跑下取化验单，拿处方，悉心照顾自己的恩师，就像对待父亲一样。
很快就有了传言，说雷教授的弟子是别有用心，另有所图，看他陪着老头子进进出出，装作很孝顺的样子，谁不知道，他是在利用老头子。
消息不胫而走，过了不久，就传到雷教授孩子们的耳朵里，他们从国外打来电话，除了嘘寒问暖之外，再三叮嘱老父亲要小心，提醒老人要跟学生保持距离，谨防被他人利用。
雷教授开始还和气应声，后来就沉默不语，再后来老人就大发雷霆，大声在电话里说，我又不是傻子！
鸭舌帽也因为口罩的问题，中断过好多次摆摊。但是只要开始有松动，他就准时出现在那条人行道旁的路灯下面，老教授俨然成了座上客。
后来鸭舌帽给老教授介绍了一位懂文物的中年离异女教授，从事历史考古专业，谈吐不俗，眼光也不一般，有知识女性的优雅气质与风度，志趣相投，一来二去，再加上鸭舌帽从中撮合，女教授便成了红颜知己。
很快就有了传言，说这个女人是别有用心，另有所图，看他陪着老头子谈笑风生，装作很恩爱的样子，谁不知道，她是贪图老头子的钱财。
消息不胫而走，过了不久，就传到雷教授孩子们的耳朵里，他们从国外打来电话，除了嘘寒问暖之外，再三叮嘱老父亲要小心，提醒老人要跟陌生人保持距离，谨防被人利用。
雷教授开始还和气应声，后来就沉默不语，再后来老人就大发雷霆，大声在电话里说，我又不是傻子！
再后来，老教授便跟孩子们下了最后通牒，他要跟女教授重组家庭，他已认自己的关门弟子为义子，这是他最后的决定，希望他们能接受。
儿女们开始默不作声了，因为他们自己觉得，相隔太久远，父亲现在已经变得让他们感到有些陌生了。
他们也已人到中年，一大堆繁杂的事情等着他们去处理，去面对公司大量裁员，面对孩子们日益增长的各种想法和需求，他们只能妥协了。
况且他们没有在老人身边尽孝，自觉理亏，也拗不过固执的老人。
三年后的一个冬天，老人过世了，律师宣读遗嘱时，儿子和女儿从国外赶回来，女教授和学生也在场。
遗嘱宣读完毕，儿子和女儿都深感意外，因为老人居然把大部分收藏给了女教授，房产给了那位弟子。
老人遗嘱的最后写道：我知道你们会认为我老糊涂了，可是我不是傻子！我之所以把大部分收藏给了她，是因为在我生命最后三年里，她给了我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照顾，她理解并尊重我的业余爱好，而且也只有她，才懂得这些文物收藏的真正价值。
在我苍凉孤独的晚年，陪伴我最多的是我的弟子，他是我过去最挚爱的专业的真正延续者。我之所以把房产留给他，是因为他从海外归来，回到祖国，回到母校，给了我慰藉。
你们就算是真的爱我，爱这片生你们养你们的土地，爱自己的祖国，你们说在嘴里，挂在心上，却未能学成归来，也无法伸手搀扶我一把，无法陪伴在我的身边，我理解你们的难处，尊重你们的选择，不怪你们。
所以你们寄回来的钱，我一分不动地还给你们，就在两张存折里，密码分别是你们的生日。我的退休金和多年的积蓄，足够我过一种简单朴素的生活，那是真正属于我的生活。
希望你们能够真正懂得我，如果你们相信旁观者的闲言碎语，认为她对我的关心和照顾、理解和尊重我的业余爱好是假的，那么请问我生命中的最后三年的陪伴，不是真的吗？
就算有人说，我的弟子是利用我，对我的孝顺都是装出来的，那么请问还有谁能装这么多年，连半句怨言都没有？他重返母校之后，兢兢业业，一丝不苟，科研成果有目共睹，如果连这些都被看作是假的，那么请问还有什么是真的？真的又是什么？
记得年轻时候读《红楼梦》，其中前五回里有两句话，让人醍醐灌顶，至今仍然记忆犹新，刻骨铭心：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
番外篇&续言
据说，后来女教授把雷教授赠予她的这些收藏的文物，一部分转卖给了鸭舌帽，大部分捐献给了国家。
据说，后来雷教授的弟子也成了能动学院的兰波弯，他也成了一位博士生导师，他把房产归还给学校。
还有人说，女教授与鸭舌帽原本就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后来两人还上了电视，做了好几期鉴宝节目；雷教授的关门弟子，成了他重点科研课题研究中最得力的助手，打工人。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有待辨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