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于湖南农村一个普通的家庭。我的故乡有山,但山不高;有河,但并不波澜壮阔。
上大学之前,我从未离开过家乡。湘南小镇上,交通不甚发达,消息比较闭塞,在这样的地方长大,对外面的世界知之甚少。那时候的家乡,民风彪悍,村里头有几个年轻人在外面混世界的,实际却是在火车上当扒手。村里书记就是村霸,横行十几年,无人敢挑战。经常能遇到打群架的,一帮年轻人玩命往前冲,不死一两个人根本停不下来。最骇人听闻的,是隔壁村有户人家把邻居的小孩杀死了,垫在自己家里刚去世的老人的身下放进了棺材,作为陪葬。听过见过这么多“彪悍”的事情,再加上我发育迟缓,小时候个头比同龄人矮一截,我胆子小极了,不敢跟陌生人说话,不敢在公共场合发表自己的意见,不敢独自上山,不敢一个人走夜路,甚至不敢一个人睡觉。我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学习上,沉醉在了书本的世界里。
我终于高中毕业了,总算离开了湖南,到南京上大学,到了一个陌生的新世界。我的胆子逐渐大了起来。没有人骂我,没有人管我,我变得不那么爱学习,把时间都消磨在球场上、在扑克牌桌上,消磨在一些毫无意义的地方。
很多事情以为自己已经遗忘,却没想到写下来这么多,最遥远的大一时发生的一切都丝毫不曾淡忘。
大学开学了,父亲送我到南京。我是宿舍第二个报到,第一个报到的是一个福建人。第一次卧谈会,宿舍就排定了座次,福建人排行老大我因为年龄小当了老六。我们班是一个“和尚班”,清一色全男生。同学们来自各个省份,第一个小名很快敲定了,很多都是跟自己的家乡有关,有“福建佬”“小海南”“小四川”。有一个上海同学,有一次听他父亲打电话叫他,听起来就像在说“我萎了”,从此这三个字就成了他的绰号。
第一学期宿舍八个人经常集体行动,很少有落单的情况发生。南京的冬天也是没有暖气的,晚上格外冷。宿舍8人集体出游,去了夫子庙,买回一大堆“防弹背心”——黑颜色的棉夹克。每逢上大课的时候,宿舍八个人全部穿上“防弹背心”,鱼贯而入,必定引来无数眼球,围观者的表情各异,让人猜不透。
我们的英语老师气质出众,长相和声音都很甜。圣诞节,戴老师跟我们说了句“Merry Christmas”,一直甜蜜了四年,还有她唱的那首《Edelweiss》,更是时常回荡在耳边,意淫许久。大学迷上了听电台,迷上了张艺,听897音乐网,却突然有一天意兴阑珊,嫌她啰嗦结巴,从此改听张耿,改听陈楠,直到毕业。
大二国庆节夜晚,跟湖南老乡在紫金山顶度过,看到了南京城的万家灯火,太阳出来的一刹那,我们笼罩在绝美的幻境中。卧谈会的内容变了,大家开始讨论女生,交流各自的新发现。宿舍里装了电视,每天晚上看《笑看风云》,“谁没有一些刻骨铭心事…”成为流行。冬天,听说有狮子座流星雨,跟着“小海南”带了点白酒一袋瓜子,到了紫金山吃完瓜子喝完酒睡了一觉就回来了,对流星雨的印象倒是一点都不深刻。宿舍里活络的同学为我们联系了联谊宿舍,一群傻萝卜,除了不惜重金请她们吃了一顿自助外,见面就成了陌生人。当然也有主动来找的,小霞来找福建佬,差点成了。有一年初夏,南联盟大使馆被炸了,“我萎了”去追赶游行队伍,据说KFC被砸了,“我萎了”还没到,“大部队”已经往回走了。我看到这盛况,就想起小时候那帮打群架的,杀马特一样的装扮,在小镇街道游街,突然就没什么兴趣了,所有也没有参加。
大三无疑是灰色的,秋天特别容易让人伤感,让人想起一些事情,我也想到了一件必须马上去做的事情。我暗恋一位高中女同学“伍怪”,人长得不怪,就是学习特别好,被一些羡慕嫉妒恨的人取名“伍怪”。我给她寄出了一张深褐色的千禧年贺卡,却好几个月没有回音。千禧年前一天,从电视上看,晚上的新街口感觉随时会挤死人,大家都在迎接千禧年的到来。同学们都各有安排,我干脆窝在宿舍里看电视,并在睡梦中迎来千禧年。
“韩老三”感染了肺结核,很快就被学校隔离在东门边的小平房里住了。其他七个人也担心感染,一起跑到医院检查,有六个人皮试长了包,大家都以为世界末日来临,于是一起跑到金鹰大厦6楼,掏出身上所有的钱吃了一顿丰盛的自助晚餐。第二天,全楼层的人都去医院检查了,总共有一百多人,回来也都去金鹰吃了一顿大餐。
大三离迈入社会已经不远了,心里多少有点忐忑,也找不到人生目标。一次偶然的机会,跟另外一位高中同学核对了一遍“伍怪”的地址,从此开始书信来往,坚持了整整一年。后来大四的时候,还把工科大学生的“必修课”——金工实习时自己做的一把铁锤子送给了她。故事到这里就已经完美了,再延长一点就是多余了。十几年后,我在北京三元桥附近的一家快餐厅听到《春风十里》,却突然又想起了“伍怪”。春风十里,不如你。夏阳满山,不如你。秋雨淅淅,不如你。冬雪皑皑,不如你。我说所有的酒,都不如你。就因为你是青春里最宝贵的一段回忆。
面临毕业的人生选择,大四更加浮躁了,有人找到自己喜欢的人,宿舍里展开讨论,可是好像怎样选择都是错。我打酱油似的参加了考研,总分虽然很高,但有一科准备不充分没考好,一个月都没有高兴起来。这才想起来要找工作了。无聊的日子不是玩电脑,就是去苏果,还去夫子庙逛逛,到处发掘好吃的东西。写论文,拍毕业照,写留言册,吃散伙饭,喝酒,抽烟,踢球,聊天,打发无聊的时光。为了星期天的球赛蓄体力,我和小红,小头和小瘦去爬紫金山,一帮男人真没劲,我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男人了。最后一个月频繁聚餐,一次次地不醉不归,有一天晚上,我半夜爬起来,强撑两步,硬是将腹中之物吐到了别的宿舍门口。大学的最后几天,全宿舍的人去校园里和明故宫照相,大家都春光满面,好久没有这样聚到一起了。晚上有同学在楼下集体唱伤感的歌曲,一次次往返于学校与火车站之间,嗓子都哭哑了,哭不动还是想哭,离别真的来了。
那年夏天,我大学毕业了,来到北京。
那年秋天很短暂,工作的一天却无比漫长。
我和“伍怪”的故事并没有完,还剩下一个可有可无的“尾巴”。我到了北京以后,并没有跟“伍怪”联系,听说她考上了协和医科大学的研究生,后来还听说她要出国了。
那年初冬,她打电话约我见面,让我颇感意外。
时光倒流到大三那年暑假,我从小镇坐火车去新塘找她。下了火车以后,我在街边找了一个台阶坐下,然后等她出来见我,从中午一直等到晚上,都不见她人影,我以为从此不会再见面了。自从高中毕业后就不会再见了。
那天晚上天气不错,微风吹在脸庞,并不觉得冷。
华灯初上,我在359总站等她,一个小时后,来了一辆359,我连忙望过去,只见她最后一个下车。借着路灯的光,我们四目相对,足足五分钟。为了化解尴尬,我说带她到我生活的地方转转。我带着她在机场南路的林荫道上缓慢地走着,彼此寒暄了几句,又陷入长时间的沉默。林荫道很长,但也很快就走完了,我们来到一棵大树下,几乎没有灯光,很暗很暗。她突然转过身来对我说:“对不起!”我有点懵,一时不清楚她的意思。就这样,我们都没有说话,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跟我说:“太晚了,宿舍要锁门了!”我瞬间清醒了,当时的心理活动已经完全记不清楚了,也许可能在想“但盼风雨来,能留卿在此”,可是北京的初冬,天高云淡,是一个适合道别的季节。我没有说一句话,她转身向车站走去,我在后面跟着。她上了车,车走了,向城里开去,在昏黄的路灯下,公交车的影子逐渐模糊,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一起远去的还有记忆里那些模糊的片段。高二那年,也是秋天,阳光正好,课间休息的时候,“伍怪”趴在走廊的栏杆上看着远处的云,她穿着一件红色的毛衣,用两只胳膊支撑着身体,衬托着苗条的身体。她在看云,完全没有看我,整个人定住了。另外一个同学欧阳也路过,她回教室取出纸和笔,快速地画了下来。这时候“伍怪”转过身来发现了欧阳和我,只是淡淡地一笑,就兀自回教室了。我感觉她看云时很近,看我时却很远。大学时和她一年的书信往来,双方都积了厚厚的一沓信。大四的一天,我收到了一个包裹,打开一看,全是我寄给她的信,她原封不动地还给了我。我也把她寄给我的信原封不动地寄还给她,作为最恰当的回应。距离让彼此产生了足够的美感,在那些信里,我表达了对她的钦慕: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而在她给我写的信里虽没有敷衍,却也找不到爱和承诺。
北京一见后不久,她去了美国,从此再未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