蜻蜓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我不由得想起多年前,那个姓夏的少年抱着年幼的他,也是这样远离了我的视线。
他们的世界距离我如此遥远,即使我明白的知道,他们的背影积满了悲伤与孤独,可是,我与他们,还是千山万水的阻隔。或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少年和蜻蜓属于一个世界,我属于另外一个世界。我们只可能在特定的时候相遇,却无法相互了解。
在这夏夜。我不由得悲伤起来。蝉在鸣叫。听在耳朵里,仿佛在为什么呐喊哭泣一般。我想,我大概就是为他们呐喊哭泣的人吧,他们绝对不会为自己流下眼泪,不会为自己哀悼的。或者,就这就是江湖,这就是江湖人的宿命。
一、
初见夏白衣。
那年我也还年轻。17岁。听闻了许多江湖故事,偷偷的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成为一个大侠,但,这是不可能的。于是我萌发了一个志愿,穷尽我一生,要画下我所能遇见的江湖人的画像。这样,待那些行侠仗义、义薄云天的故事在世间流传时,人们可以准确的知道,他们活生生的样貌举止,知道他们有着怎样刚毅的眼神。我为自己的幻想所感动,于是不顾一切的放弃了仕途。
家里自然是不允许我存有这样疯狂的念头。于是我带着些细软,离家出走。
夜半,自然是离开最好的时刻。在这微风轻拂的夏夜,仿佛离家变成了一次出游。心底里隐藏的哀伤被夏夜美丽的景色吸引。
东街口,我回望家里宅院,毅然的扭头就走。
实事证明我的这次出走并不顺利。
我摔倒了。
我第一次见到夏白衣,就是这样一个荒唐的相遇。
地上,一个穿着白衣的少年没有知觉的躺着,已经躺了很久,因为他口中的血渍已经干落了一些。应该是外地人,不然这般俊俏的少年,我怎么会不认识呢?不然,这少年,又怎么躺在这里没有人搭理呢?
我心里有些惊喜。我居然有些惊喜。第一次出门,就有了行侠仗义的机会,我毫不犹豫的将他扶起,扛着他的肩膀,向西边移去,我记得西边有一个城隍庙,香火很好。这个时候,似乎应该去那里,书上也好,故事里也好,江湖人士,不都这么做的么?
他很轻。所以我并没有花费很多力气。放下他的时候,隐约觉得角落里有什么动了一下。仔细打量,是一个小孩子。穿着污垢的黑色衣服,蜷缩成一团。
那就是,后来的蜻蜓。
那天夜里,西城隍庙少了一个乞丐,少年身边,多了一个蜻蜓。
半斤酒,八两牛肉。邀月同饮。少年拥着熟睡的蜻蜓,乘兴高声唱了太白的《将进酒》。他精通音律。音律,我只是略微知晓,只是那时,我听得很高兴,几乎控制不住内心的一种冲动――我要将这场景画下来!不知为何,我觉得这个姓夏的少年谈笑间满是豪气,其实他并没有说什么话,对自己的经历也只字不提,他只是喝酒,蔑视一切的笑着,带着不为人知的得意。
“呐,林呆子,这个給你。”要走的时候,少年給了一枚竹编的蜻蜓。非常精巧,绝对不是普通的江湖手艺人可以仿制出来的。
“想我的时候呢,可以看看它,哈,我看出来了,你很喜欢我。”少年将蜻蜓负上后背,“像我这样四海为家的人,永远没有落脚的时候,大概,你再也不会见到我了。再见吧。”
踏月归去。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少年的背影。如此孤独。落寞。还好,我想,他现在有蜻蜓了。起码,去任何地方,他都不会是一个人。
没几天,我手边盘缠用完,于是不得不回家,可笑的是,这次离家,我不过是在邻镇徘徊,天下之大,我竟然不知道自己要去那里好,这,就是我的幼稚吧。回家,必不可免的面对科举,功名,在家父看来,是光耀门楣必经之路,而在我,是一种谋生的手段。我需要能支持我画下去的生活基础。
是的,我没有放弃我的梦想。在见到少年后,我坚定了信心。只是我不执著于大侠梦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间觉得大侠很可笑,很可悲。他们,永远是别人嘴里的英雄,不是自己的谁。
我画下了一幅小画。少年飞扬的白衫在星月下有着一股清冷绝世的寂寞。落款,我写下了遥寄夏白衣五个字。
我只知道他姓夏。穿白衣。这对我,已经足够了。
想起他最后对我说的话,每次,我都会笑。
“那个,我说,”少年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能渗透出水气来:“那酒真难喝。”
二、
最后的夏白衣。
能再见到少年,对我来说,绝对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这年,我已经自立门户,娶妻生子是人之常情。顺应了父亲仕途上的指点,我离开了家,来到江南丰饶之地,三、两年后,我弃官,恢复白衣。江南文气颇盛,谋生较为容易,于是我开始了全新的生活。
陋室题为“自在居”。贤妻稚子,一家人十分融洽。
江南之地,文人墨客之外,江湖事也颇多。我已经积累不少画卷。但最为喜爱的,还是夏白衣那幅。
闲时,我常登山。山上清幽,最是怡人。
然后,我见到了那少年。
一别经年。少年已是俊俏的男子。仍是白衣。见到他时,他正闭目养息。面色苍白,竟有些不象人了。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在我正犹疑是否要叫醒他时,他睁开了眼睛。
“蜻蜓呢?”我很诧异那孩子不在他身边,那夜他们离开,我一直觉得任何时候,他们会在一起。
“打猎去了。”他微微一笑。笑得太没有烟火气息。
我想,我的神色很凝重。这些年,我略微涉猎医术,他这个气色,比起当年,差了太多。
“看来现在你现在的日子很适宜阿。”他示意我坐下,饶有兴致的打量我。
“我收集了很多人的画。”我回答:“若有机会,我会编制一册纸上江南画卷。”
“纸上江南?”他大笑起来:“哈,好玩!”然后,他开始沉思。“听说江湖上有一位书生,立志记下我们这些草莽的生平画像,当时我就猜想是不是你。大概,我也在你的画卷之内吧。”
“夏兄是第一位。”我不知道自己也开始有了名气,或许,是某些为我记录下画像的人传扬的吧,这倒是帮了我一把,起码,以后再涉及一些江湖的纷争场合,我可以保身。
“所以我想,大概我们还可以见一面。”他咳嗽起来。“我还欠你一枚蜻蜓。”
“蜻蜓?”我很好奇,那蜻蜓,应该是他留给我作个纪念的小玩意。或者,另有玄机?
“蜻蜓,是我们的信物。”他望着远山,缓缓道:“你见过蜻蜓么?到了繁殖的季节,路过一个池塘,就将孩子产在池水内。然后自己就四处游荡,等待夏末的死亡。”
“我们都是一些不知道父母的孩子,被组织收养,然后,继续着蜻蜓的生活。”他哈哈大笑起来:“我不甘心阿!不甘心只是一只蜻蜓,我也不想要正常的生活,因为我从来就没有得到过!”
“所以,你一直被他们追杀?”我试探着问。
“组织有自己的规则。”他喜欢笑,笑的苍白无比:“只是我不喜欢规则。”
“呀,其实我有机会找到自己的家……因为我发现其实我们好些孩子都是有家的,只是我们的父辈们也这样生活,彼此都不知道骨肉血亲的存在。一切,都被别人掌握着。”
“你不想重复他们的路。”我只能这么说,因为我不知道我还为他做什么。他,是来向我交待遗言的吧?
“说这些,大概可以让你做一些记录了,我也算报答了你。……还有,我不希望这孩子继续我的路。”他终于进入正题。“虽然我教他武功,但我不希望他涉足江湖。”
“我会好好照顾他的。”我应允。
“……蜻蜓,他太象我了。”
这些年,这两人相依为命,蜻蜓自然会更加的象他。只是他,也是个孩子,我没有指望过他会怎么教育蜻蜓。
“那幅画,就送給我吧,我想給他留点东西。”他看向我。“蜻蜓就要回来了,你走吧。如果我死了,会叫他找你去的。”
“恩。夏兄……,珍重。”我起身。远远的,我看见一个少年向这边飞奔而来。
“……如果蜻蜓有自己的打算。”他叹息:“也就不用勉强了。”
我无言。
只得告别。
我知道,这将是我,真正的,最后一次,见到夏白衣了。
三、
结局。
蜻蜓来的时候,我有些意外。
他比我现象中更加象夏白衣。只是,他很沉默。师傅的死对他的打击应该很大。他一直是一个不多话的孩子。
“师傅说,你有他的画像。”他有些胆怯的看着我。
“是,但是……我还没有画好。三天后,你再来时,我将画卷給你。”我有些犹豫,然后坚定了。
三天后的夏夜。他带走了那幅画。夏天的蜻蜓。遥寄夏白衣我还是自己留着。我想夏白衣不希望自己留给蜻蜓的,是这样的冷清和寂寞吧。那蔑视嘲笑一切的轻狂,还是,只属于夏白衣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