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套上几件厚厚的毛衣，再穿上长至脚踝的羽绒服，行动笨拙地活像一只企鹅。就着热热的黑咖啡冲下两片黄油面包。

走到门口，从墙上的挂钩取下灰色毛绒帽和卡其色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

时值六月，刺骨的寒风却还是从各种微小的缝隙钻入他的毛孔里。

他看着远处的雪山顶失神，他有多久没有见过黑夜了？为什么他会来到这个地方生活呢？

理由似乎很滥俗，他的女友，不，前女友，很喜欢这个地方。她曾经说，她喜欢这里，因为这里有两个极端，极昼和极夜。她也是个很极端的人。她还说，无尽的白日或黑夜会让人迷失在时间里，仿佛有无穷的生命。她说还有另一个原因。“是什么呢？”他追问。“我以后再告诉你。”

这个以后，一直都没来。

人们在失恋疗伤的时候都希望离和曾经恋人有关的地方远远的。他不同。他偏偏选择来这个他们曾许诺要一起来的地方。

也许零下几十度能冻住我对她的思念和回忆，他这样说服自己。

他想过将她的猫咪也带上，就像带上了她。又怕猫咪冻坏了，于是作罢。

一股携着鱼腥味儿的冷空气让他的鼻子一酸，才发现已经到了鱼铺。

他拎起一条红色的鱼，银色的鱼尾泛着光，一回头，原来雪山顶已经挂上一颗明晃晃的太阳。他提了鱼原路返回。

她很喜欢吃鱼，一直缠着他要他学做鱼，他每次都应下来，却迟迟不动手。如果现在还来得及就好了。可如果没有她的离开，他永远也不会想起这些事。

这地方很空荡，走好久的路才能看见一个屋子，不过也可能是行动缓慢的原因。

这栋房子他尤其印象深刻，里面永远有温暖的壁炉，笑容和灯光。

她想要的生活，是这样的吗？

他怀疑自己冻出了幻觉，他总觉得有人跟着他，他停下脚步，身后也传来微弱的“扑哧”雪声。他转过身，却空无一人。

看上去像在和自己捉迷藏。

他笑笑自己，这种地方，就算张开双臂在街上走都不会撞到人，又怎么会有人跟着他呢？

他回了家，将鱼浸泡在热水里。搬一把椅子在桌前，又盖上一层厚重的毛毯，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手指敲打键盘。

回忆像河流一样流过大脑，流过身体，流过指尖，最后聚集在屏幕上。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他的指尖有些冻僵了，脑子也是。

她为什么会不辞而别呢？

他再去厨房看鱼时，鱼已经被冻在了热水里。他看看表，才过去一个小时，出去再买一条也还来得及。

他又出了门。

气温高了些。太阳的缘故。这个地方也不是太冷。一年中也有20度的日子，只是还未来临。他才来一个月。还要住多久呢？也许到极夜就走了吧。

他不喜欢黑夜。一个人的无尽的黑夜监牢。

“怎么又来了？”卖鱼的壮汉大叔问。这是他们第一次交谈。虽然他每天都在相近的时间点来买鱼。

“鱼被冻住了。”听起来很蠢，但他还是如实说了。对陌生人的诚实，总是很容易。

大叔重新装一条给他。

“谢谢。”口边冒出一团白气。

“你会爱上这个地方的，总有一天。”大叔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然后嘿嘿地转过身去。

又是同样的路程，那栋温馨的房子里亮起灯，两个孩子揉着惺忪的睡眼吃着早起的母亲做的早餐。壁炉里的火烧的旺旺的。

他在窗前停住了，直到玻璃窗里的主妇敲了敲窗，用口型说“你想进来吗？”他才缓过神，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家的主妇有一双极温柔的眼睛，他不由自主接受了邀请进屋。好久没体验过这种温暖了，脱下了帽子和围巾，皮肤上仿佛有暖流滚动。

主妇为他端上茶，两个孩子用亮亮的蓝眼睛打量他。他连声道谢，又避开了孩子的目光，他不是个很会和小孩相处的人。

“你是中国人吗？”她一字一顿地用中文问。

“是的。你中午讲得很好呀。”他内心泛起点怀念的伤感。

“我丈夫是中国人。”

“这样啊。”他埋头喝茶。

“你是来旅游的吗？”

“可以说是吧，但也不全是这样。”

“为了一个女孩？”

“对，她很迷恋这个地方。”

“我理解你的感受。可是，大自然可不愿当一个替代品，你来到这里可不能只是为了她，你应该试着真正爱上这里。这是对自然的尊重。”

“抱歉…”

“你很爱她吧。”

“我想是的。可是…我也在不经意间让她受了很多伤害吧。我不是个很会表达情绪的人。她离开后，我才发觉她早已成为我灵魂的一部分。”

“你要相信，你的灵魂会指引着你找到她的。”

“可是，我想我应该放弃了…”

“爱是不能改变，不由自主的，请倾听你的心，不要违背心的意愿，如果心告诉你你还爱她，那么就不要放弃。”

“但她离开了，没有一句道别。”

“那不正是你还没有失去她吗？”

楼上传来脚步声，穿着粉色睡衣的女孩和正看向他的男孩面面相觑。

还没开口，女孩的眼泪就扑簌簌落下来。

“你终于来了。”

“就是他吗？”主妇的惊讶不比他少。

“是他。”

“你怎么在这里？”他终于缓过来。

“这是我哥哥的房子。”

“真是太巧了！那么今天就留下来吃饭吧！”

主妇笑嘻嘻地将两个小孩支开。

“你来了很久了吗？”他问。

“比你早。我看着你搬进新家，每天经过窗前，有时在街上跟着你走一段路。”

“看来不是我的幻觉…是你这个傻瓜在跟着我呀。”

“你才是傻瓜..我没想到你会来。为了我。”

“为了你，我愿意永远在这里。”

“你现在知道那个原因了吗？”

“不知道。”

“因为不管多冷，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很温暖。我希望，我们能一直做彼此的温暖。”

“你就是我的温暖。”电脑荧幕上的最后一句。

原来他，一早就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