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飞
离别是怎么样一种情愫?
小时候,老师用粉笔,重重地把“赠别诗”三个大字写在黑板上。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宿雨初停,朝露未去,晨光穿过弱柳,晨雾一洗弱柳,弱柳却更加不禁微风。你与我,坐在驿馆的长席上。你举起一杯酒,望我。
别后经年,万里尘埃散漫,黄沙莽莽,烟尘缭乱之中,你可见几个故人在于驿馆等候,几杯酒为你而敬上?
你已举起酒杯,可我却没有准备好接酒。
何因适归愿,分路一扬镳。当风声已吹过密竹,当帆影已漾出长桥,当黑夜将残霞逐渐蚕食,当暮鼓将飞鸟逐回西山,你与我,倚在溪水之滨。你吹起长笛,邀我。
别后经年,天地铺满秋色,寒江再度变得寂寥,旅人再度变得踌躇,你我已踏上不同的客路,遥远的京都城下,重逢之笛是否会再次响起?
你已吹起长笛,可我却明知,再次吹笛和你之人,应与我志不同,道不合。
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故迹浑如一梦,无踪。昔日斗草楼下分芽,欺天。昔日斗草楼上题字,惨淡。几番风雨,你与我,各宿不同的客栈。你想起往事,忆我。
别后经年,都云世事漫随流水,可流水落花都尽,你的故事,可曾被冲刷殆尽,毫无余香?
你已怀起往事,虽然往事不可再追,我却与你在回忆相似的梦境。
下课铃震醒无情的粉笔,我直起来,只想告诉它:我并没有读懂这些所谓的“赠别”。不过我依然不期待离别。
没有准备好的离别,就恰如一缕晨光--只照亮了前路--而把其余的一切留在黑暗里蒙尘。第一次离别,自然是在小学。五年前,我坐在石阶上,等待着一个录取的电话。电话响了,我便背着包,大摇大摆地连夜就走了。包里收拾好我的汗水,收拾好我的梦想,收拾好我的希冀,像飞鸽,拍打一身霜翎,徜徉去了。飞鸽的行迹掠过沈水湾,掠过南湖,掠过长青桥--分明更加快活--快活--就没有回过鸽巢。我确实没有将离别的情愫装进背包,就似我走后,很多同窗为我而哭,不过我不在乎。
而过度准备好的离别,又恰恰相反--阳光照进了每一个内心的敏感与伤感--除了前方。即便是在祝福板题一首诗,也要先斟酌半年。故瓦朱阶浑一梦,啼莺绿柳更三年。人生一梦,人都要散了,思量往事,莺歌燕舞之间,又错过了多少青春,与同伴共同进步的青春。斟酌之间,又觉得费字,表达情感不妥当。若再改一版,想江楼题叶,当时彩笔,闲庭攀柳,从此飘蓬。用了典,有了文采,当年辉煌如江淹之七色彩笔,如今分飞如桓温之攀柳叹息,反差不可谓不大,伤感不可谓不浓。可留言板亦小,怎可容我题一“沁园春”?恰逢当时有同学因为一模成绩而沮丧,我用谢安的波澜不惊安慰他,又写了两句“十载乘除江上月,一川风雨海中船”,暗用望月怀远、谢安舟楫双典,表达了临别之际对对人的勉励。可转念一想,暗用典故,谁能看得懂呢?把诗写晦涩了,难道就是好诗了吗?不行,还要改……七八五十六个字,无论如何装不下我所有的情愫,空留我笔划着起承转合发呆。我觉得,离别的情愫在于珍惜,珍惜所有与我们有关的东西,珍惜住同窗们的共同勉励,珍惜住同窗们的无心伤害,珍惜住同窗们点滴温暖。
我坚持认为,人们珍惜,总是因为害怕失去,而没有重新找回的勇气,或者说,信心。南方繁华的城市,始终是每一个北方学子的梦想,此行南下山海关去,终不会再遇故人。而如今故人满座,人人皆怕唱阳关。展望的视野投向未来,我们一定会各自找到属于自己的圈子,找到新的“故人”,我们不惧孤独,可当驻足的脚步停留于当下,我依然无法承受那一杯“无故人”的酒。那样可爱的你,那样自信的你,那样纯真的你,我并不确定,再找到那样一个你,又需要多少缘分,多少交往。于是我们便愈加珍惜起来。
然而离别的故事还有另外一个版本。我们必将步入不同的领域。不同的环境和阅历,必会改变我们。你与我,亲密的同窗感情,也会分付给冷漠的眼神--想寻梦吗?撑起一只长蒿,飞雨落花之间,无边青草早已暗换。长蒿溯过离别之际,离别之前,我们就已经存在隔阂了。我曾经很不解,我高考之后,曾经小学的挚友间的记忆,为何那么难以唤起--直到我也一样面临着同样的困境。站在高处的人总是不明白,他也没有耀武扬威--可低处的人早已无法敞开心扉了。就正如,23个人齐聚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如何融入,如何交往--不如自己偷偷抱起一本《飞鸟集》吧。很遗憾,同一个故事,不同的人总会有不同的版本,怀抱着不同故事的人,小心翼翼地用最谨慎的语言试探着我们所熟知的故事--从那时隔阂就产生了。无忧无虑嬉戏的日子一去不返,当一切故事已无法回到最初始的版本,我们便会愈加珍惜,因为你我或不敢向别人分享故事,或鲜有人敢向你我分享故事--总之没有人已没有人再去分享一样的故事了。
于是多年以后,当桂花谢尽,酒漪泛尽,我们再讲起珍惜若干年的故事,却恍然间--
终不似,少年游。
这又是怎么样一种情愫呢?
因此,从某种程度上,我并不期待再重逢于那座南楼。
璟翎
2021年6月18日
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