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告别(十)

           

                不想出院

        若问我,前半生最轻松的时光是哪段?

        术后,在医院里的十天。

        虽然手术后,经历绷带捆绑带来的痛苦、狗狗的弹劾事件、失眠的折磨,而心是自由的,是自嫁人以来,最放松,最无忧的日子。不必忧心有多少债务要还;不必考虑工资少得可怜;不必操心一日三餐;不必担心儿子的学习和吃穿。这是我20年劳苦应得的待遇,心安理得。

         每天定时和儿子联络,偶尔给父亲打个电话,其他一概不想也不问。睡不着就走走,走累了就坐着,不饿也要吃,吃了再去走。

         病房外有个连廊,连接门诊和病房,足有十米宽,二十几米长,两面全是塑钢框架的落地玻璃,每两柱塑钢之间,有一扇巨型向下外展的玻璃窗。从窗户向外看,楼下的花开得正艳,草也郁郁葱葱。9月的天,通透蓝,云,雪棉白,初秋的风凉爽惬意。我就终日坐在那里,对着花草、对着云淡天高,放空自己,活在空白世界里。

        可我的主治医不干了。“你是我做的最完美的一台手术,你应该三天就出院,现在几个三天了?倔,不听话!”

       “这引流,老也不见少,我也没办法。”引流液体量的多少,是判断刀口恢复情况的另一标准,连续三天10ml以下,可以出院。

        “引,流,不,见,少”,他拿着镊子正在给我刀口擦碘伏,一字一顿一点头。“你不知道啥原因,我告诉你,”他擦一下,说一句“大臂不可以外展”,顿一下;又擦一下,说一句,“睡觉抻懒腰”,又顿一下,“你咋不跳广场舞呢?”处置室里,所有人都在笑,他面无表情。

        眼前这位至少小我5,6岁的年轻医生,直到给我换药才有机会观察。当初在门诊,他发型四六,黑框眼镜,耐心细致,是一位严谨的医学工作者。现在才发现,他还是个长腿欧巴加颜霸,不仅帅瞎眼还说话带刺,满嘴冷幽默,一言不合就开怼。

        从手术室里的那句“贼心不死”到现在狠呆呆的一字一句,不但不反感,反心生敬意。这是我的恩人,恩同再造。他说什么我都接受。

        “下次换药再这样(指引流),我就得打开(指刀口)看看咋回事?”他唬我。换药是三天一次。我这种换药,就是伤口用碘伏消毒,重新换纱布。

        消完毒,换完纱布,缠完绷带,我在原地站着,还想问“我是他最完美的一台手术,怎么理解?说的是肿瘤分期?还是刀口缝合?”

       “那谁(另一位患者),你来,坐这”。见我没走,也不看我,继续给患者检验刀口。“年亚飞,没工夫跟你啰嗦,该干啥干啥去。在我这,关系不到生命的,都不叫事,懂不?”

        他每周一三在门诊坐诊,二四五手术,手术前要把所有患者检查一遍,确实没时间。他很忙,有时几天不来手术,听说,是去外地或国外学术交流。

        我很想知道,他口中的“完美”所指什么。或是说,我想知道,我是否晚期?是否可以治愈?还能活多久?如果“完美”仅仅所指刀口外观,这对我无足轻重。

        乳房全切后的惨状,在这间处置室里司空见惯。整个乳房被全部切除,只剩一层皮,手术刀口足有一拃多长(十厘米左右),上下两层皮重合粘连,像一条被大雨冲出泥土的巨型蚯蚓,让人即惶恐又厌恶。如果肿瘤位置偏离乳头,那么乳头会幸运地被保留。而一边是圆润乳房,一边则是横向贯穿半个胸部的巨型蚯蚓,形成鲜明对比,如果再配上一张鲜活的脸,一具有生命的躯体,这画面除了恐怖还透着悲哀。

        我并没仔细端详过那样的刀口,只是习惯使然,自然不自然的捎上几眼。每当那时候,我都会想到古代的一种刑罚,凌迟,惨无人道。

        我以为无足轻重的,在她人眼里,很重要。因为我拥有,她已失去。

        基本上每次从处置室出来,病友都会问,“你刀口不大,长地可好了。你是良性、微创吧?”

        “不是,我只是胸的面积大,而肿瘤占地面积小,并长在最边缘,适合做保乳。”开始我都这么解释。

        说来也怪,在这间处置室里见过的恶性肿瘤患者,不管分期,甚至是早期患者,都是全切。每次换药,我必会得到“刀口小且平整”的赞许。

         越来越多人羡慕我,说我定是良性的,手术是微创。解释无用,后来不再解释,也许她们认为不解释,是我有优越感,而她们不知道,她们失去的,只是代表女性的器官,她们的生命还可以无限长,而我的生命可能是有限的。

        第三天换药,长腿欧巴给我拔了引流管,拆了线。“出院吧,今天就出院,不想再看见你。”

        出院?我还没准备好,姐姐们都不在,我一个人,有点无所适从。“医生让我出院,”熟识的病友只剩北镇大姐。

       “赶紧给你家人打电话,让她们来接你呀。”大姐替我着急。

       “我,明天再走吧。”我不想这么快脱离幻境,不想回家,不想面对身负债务、重病缠身的现实。

       “哎嘛,你这个贱皮子!”

       “哈哈哈.......。”两个人,各怀心事。

        那晚,我很失落。热情、洒脱地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病友,现在轮到我,却没人送了。我想要一个热闹的离别场面,想要一个珍重的拥抱。因为,这一别,真的不定能再见了,这种不见,许是永世隔绝。

       我在病房走廊认真的走了一遍,在每个门口,都想像一下,这个病房曾经住着的、不知道名字的、熟悉的脸孔——我的战友,在心里郑重的说“再见。”

        北镇大姐一直陪着我,一对难姐难妹,惺惺相惜。我们在连廊的凳子上坐着,有时说几句,有时干脆沉默。从天擦黑到微微亮。“秋天了,凉了”。

      “眯会儿吧”,她看着我。像是在征求我的意见,又像是劝慰。

      "眯会吧”,该来的总要来。

       第二天早上,二姐和表妹来接我。北镇大姐,一直把我送到停车场,想给她个拥抱,又怕引起伤感。只说,“姐,回吧,常联系啊。”

       “常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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