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伟散文《走失的记忆》

(一)一头长发

那时母亲还很年轻,有着一头长发。那时我还没有出生,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一个春天。

在一个有梨花盛开的早晨,家里来了一位母亲娘家的亲戚。娘家来人,自然要盛情款待,然而脸上堆满笑容的母亲,心中却是忐忑不安。

那时家境很不好,父亲也正在外地赚钱,实在没有钱去买酒买肉。

母亲让我的奶奶陪着亲戚坐,她一个人出去了。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母亲空手返回,裤管上满是露水珠,肩膀上有散落的梨花瓣。

原来母亲是去邻居家借钱的,但是去了平时很要好的几家,对方都面露难色,别人的家里也没有钱。在那个年代,每个家庭的日子都很不好过。

母亲悄悄进了里屋,对着镜子,用剪刀剪去了自己披肩的长发,又找来蓝色的花布罩在头上。把剪下的头发收好,再次离开了家。

母亲用头发换来了鸡蛋、豆腐、肉和白酒,总算做好了一桌丰盛的午餐。

当母亲对我讲起这番往事的时候,她早已不再年轻,我也娶妻生子。母亲一边平静地说着,一边带着浅浅的笑,我的心里却打翻了五味瓶。

风湿性关节炎,让年近八十的老母亲走路一瘸一拐的,拄着拐杖,有时候还经常摔倒。母亲的手掌,有很多老茧,母亲的脸上,爬满了皱纹。母亲的眼睛,看东西已经模糊,母亲的头发,被岁月染成了银色。

突然想:母亲,也是有少女时光的,也应该有过许多美好的梦想,只是在那些昏暗贫穷的年代里,她们艰难地生活着。

一位浓妆艳抹的少女,浑身散发着香水的味道,急匆匆走过。我怕她撞倒了母亲,赶忙走上前去搀扶。

夕阳的余晖下,心里不禁感叹: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难怪那么多人都说“时光是把杀猪刀”,却由不得你不信。

(二)望子归来

我少年的时候,上学的路上,总是要经过一条小河,那河的岸边有几棵大柳树。树身上有疙瘩,树下有几块青石板,那石板上总是会坐着一个老女人。别人喊她“疯婆子”,肮脏、邋遢、目光呆滞,沾满草叶的头发,蓬乱如鸡窝。

有一次,我一个人经过那里,本来安静坐着的“疯婆子“,突然一下子就抱住了我,大叫:“你有没有看到铁牛?有没有看到?是不是你们害死他了?他怎么不来看妈妈呀?他怎么不回来呀?!”

她歇斯底里的哭喊让我特别害怕,她咬牙切齿的样子很恐怖,她的眼睛里有泪水。我费了好大力气终于挣脱跑掉。活见鬼!我根本不知道谁是铁牛,但我知道这个老女人是真的疯子。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铁蛋,铁蛋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那年腊月二十三以后,家家户户都买了鞭炮,铁蛋叮嘱栓子、三娃子和我一定要趁大人不注意时,把家里准备过年燃放的鞭炮,偷偷摘几个下来。铁蛋一直是我们少年时的领导,我们都听他的。

三月三,风筝飞上天。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们几个伙伴在铁蛋的精心安排下,准备实施“复仇计划”。我们几个人把春节前摘下的鞭炮带出来,一边在河边放风筝,一边偷偷瞄着河边青石板上呆坐着的“疯婆子”。

我们悄悄靠近,躲在大柳树后面,铁蛋一声令下,大家把点燃了的鞭炮同时扔向“疯婆子”。紧接着,突然响起的“啪啪啪”爆炸声,把“疯婆子”吓得个半死,在我们的哄笑声中,“疯婆子”狼狈逃窜。

不料这一幕被我的奶奶无意看到,她训斥了我。当天下午,奶奶给我讲述了关于这个“疯婆子”的一些事情。

原来这个所谓的“疯婆子”本来并不疯。在三十多年前,那时候中国还没有解放,政府强行把她的儿子铁牛拉去当兵,上了战场,从此音讯全无,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大家都估计铁牛在某一场战役里已经战死,但“疯婆子”不信,她说她的儿子一定会回来。

不管春夏秋冬,不论刮风下雨,她都会在距离她家房子不远处的河边柳树下呆呆地坐着,自言自语。有时会把别的孩子当成铁牛,有时又会说别人害死了她的孩子。于是,终于慢慢的“疯”了。

从此以后,我们再也没去招惹“疯婆子”。没过几年,“疯婆子”因病离开了人世,据说她在临死时,嘴里还在念叨:“铁牛一定会回来的!”

可是,一直等到现在,那个叫铁牛的人也没有出现过。

(三)渐行渐远

那一年,我在一家房地产公司上班,担任一个工程项目的技术总工程师。

记得我那时是西装领带、皮鞋锃亮、头发溜滑,在周围人群的恭维声中,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春风得意和意气奋发,自然免不了挺直腰杆,信口开河地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接下来,在检查建筑工地质量的时候,一个正在砌砖的建筑工人,突然抬起头来,他一脸阳光般灿烂的笑容,直接喊出我的名字。我盯着他看了一会,似曾相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人是谁,于是含糊着答应,慢慢走开了。

走到远处,待其他人散去,我重新返回悄悄打量,这人一身旧工装,身上有喷溅的水泥砂浆痕迹。他头戴安全帽,低头干活,手法娴熟。胡子拉碴,一脸沧桑。我在脑海里苦苦思索,却终于还是没弄明白眼前的这人是谁。

我走上前去,问他如何知道我的名字,他并没停下手里的活,轻瞟了我一眼,笑着说:“原来我们在上学时,是前后座位呢。我是王XX呀,真没想到你竟都忘记了?”

再次比对一下眼前他的相貌,我如梦初醒。那些再也回不去了的少年旧时光,那些和这位王姓同学有关的记忆片段,一下子浮现在脑海里。

同学少年,单纯而朴实,没有功利之心,一起恶作剧,一起下棋,一起嬉笑打闹。可惜走向社会以后,各自忙碌着,于是生出了距离。

那天下班,我真诚地邀请这位老同学一起吃个饭,叙叙旧,但是他还是用一个借口婉拒了。我知道,很久没有联系,便会慢慢生疏,不能勉强,也没法强求。

生命中,一些萍水相逢的人能惺惺相惜、心心相印,敞开心扉,彼此之间倾听与倾诉,亲如手足。一些原本熟悉的人却渐行渐远,最终失去了联系,消失在记忆里,形同陌路。

那个晚上,我临睡前,突然就想起了鲁迅和闰土在故乡相遇的情景。不料他们之间也拘谨了起来,终究也没能在雪地里逮鸟儿。而月光下捉獾猪、捕猹,也充其量只是一段美丽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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