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终将成为胆小而麻木的成年人,幸好还有17岁时的情动和心碎。
最近花了三个晚上时间看完了17年底大热的电影《请以你的的名字呼呼我》(call me by your name),这真是一部看完了会心情很好的电影。我抱着电脑坐在凌晨温暖的被窝里,从开头保持着老母亲般的微笑,到结尾处泪流满面。整个电影描绘了一种近乎乌托邦式的善良与天真,美好得仿佛一个童话。
故事发生在1983年的意大利
夏天,小镇;
阳光,河水,果园,
杏子汁,冰激凌,溏心鸡蛋;
诗歌,音乐,雕塑,法国爱情小说;
牛仔短裙的姑娘,夜晚裸泳的少年,给陌生人递水的大娘;
古老城墙下的阴影,夜晚门缝中的纸条,充满欲望的桃子。
考古系教授家的少年今年17岁,他看书,弹琴,作曲,打球,仿佛这个热而不燥的夏天;
来帮教授做暑期助手的男人,来自美国,他博闻强记,成熟有趣,随性,且克制;仿佛这个夏天清凉的河水。
他听他弹琴,为巴赫和李斯特争论;他与他骑车去看小镇的雕塑,惊叹他的无所不知;他跟他谈论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隐晦又大胆得试探,然后一个翻身,潜进游泳池底。
所谓世间情动,不过盛夏白瓷梅子汤,碎冰碰壁当啷响。(注1)
17岁的情不知所起,被恍若无尽的夏日拉长,又被乡下斑驳的日光揉碎。暧昧,犹疑,沉醉又绝望。
“说出来好,还是死好?”
少年的感情青涩而炽烈,好在,男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情到浓时,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而我也将回应以我的。(call me by your name, and I’ll call you by mine )
这大概是能媲美夏目漱石的“今夜月色很美”的情话了。
梦枕貘在《阴阳师》中写道,名字是最短的咒,而咒归根结底是一种束缚。我欣然将我的名字奉上,将能够束缚我的枷锁交到你的手中。不必听到我的名字,我已知晓你所有的情感。我们呼唤自己的名字,因为是你,因为是我。
爱情不过是身体上的相合,灵魂上的相契,我们终其一生都在寻找甘心被束缚的另一半,然后合二为一。
诚然,这是个流行离开的世界,而我们都不擅长告别(注2)。
电影轻快的基调只蜻蜓点水般暗示了这段感情的无疾而终。而真到了分别那天,少年无法抑制的悲伤也如开始心动一样,藏不住也不必藏。
在这里,情与欲都干净而纯粹,没有那么多道德标准,也没有什么模式规矩,同性异性,年轻年长,他们有礼数却又不拘泥于礼数,他们追求爱情却又不耽于爱情。
半年之后,当少年一家再次回到小镇过圣诞时,电话里传来男人订婚的消息。他们真心的祝贺,无奈的惋惜,壁炉前少年复杂的心绪,只化作一声声自己名字的轻声呼唤。
电影中的爱情纯净直白,动人心魄,然而真正触动我的是整个影片中无处不在的善良。
80年代的意大利小镇,老妇人非常自然得给陌生人送上冰水,然后继续坐在门前剥豆子;
喜欢少年的女孩,即使被无声拒绝,也能坦然地与他握手, 说一句永远是朋友。
最令人羡慕的是少年的家人,宽容,理性,亲密,独立,简直是理想家庭范本。
这是一个可以谈论杏(apricot)这个词的演变史而不显得迂腐的家庭,也是一个可以三个人躺在沙发上,听妈妈读爱情小说的家庭。
当教授夫妇感觉到少年可能正在为情所困时,爸爸对儿子说,无论什么时候,你永远都可以跟我们聊聊。而母亲察觉到这段禁忌关系时,则更加坦然得跟儿子说,你喜欢他,而我知道,他喜欢你甚至胜过你喜欢他。即便是在21世纪,这在大多数今天的家庭看来,大概也是天方夜谭。
当少年在车站告别所爱,终于卸下所有的成熟与坚强,悲伤汹涌而来。他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妈妈,你能不能来接我。
汽车驶过郁郁葱葱的乡间小道,少年抑制不住得泪流满面,而母亲则霸气得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吸着烟,不说也不问。
这种开放又平等的家庭关系在结尾处达到了高潮。当父子两个人坐在沙发上,开诚布公的谈论这段感情时,一种无法言说的感动涌过我的眼睛和喉头。
“你这么聪明,不会不知道你们之前的情谊是多么珍贵,多么特别。在你最猝不及防之时,上天就狡诈得找到了我们最脆弱的地方,而你只要记住,我在这里。”
一个父亲对儿子说“我在这里。”
我们放你去感受所有生命中的美好与意外,同时,我们也是你永远的后盾和最可信任的参考。我们也许并不那么聪明,给的建议也许并不完美,但如果你需要一个依靠,“你永远都可以与我们聊聊”。
然后,父亲开始了一段很长的独白 。这段独白里,父亲作为一个过来人,分享了自己的隐秘往事,同时,又以一种超越了一般人的睿智与旷达,与儿子交换了人生的看法。这段独白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父亲能随意说出来的了,但这些貌似过于深刻的话从一个父亲的嘴里说出来,又显得是那么的恰到好处,弥足珍贵。
“现在你可能不想去感受什么,或许你从来不愿意去感受什么,也许你不愿意向我倾吐这些事情,但是,请你感受你所感受到的。你有过一段很美好的友谊,也许超越了友谊,我很羡慕你。在我看来,多数父母会希望这一切烟消云散,祈祷他们的孩子就此放手,但是,我不是这样的父母。为了快速愈合,我们从自己身上剥夺了太多的东西,以致在三十岁时,感情就已自己破产。每开始一段新的感情,我们能给与的便更少,但为了让自己不要有感觉而不去感觉,却又多么浪费。
如何过一生是你自己的事情,但你要记住,上天赐予我们的心灵和身体只有一次,而在你领悟之前,你的心已疲惫不堪,至于你的身体,总有一天,没人愿意再看一眼,更没有人愿意接近。现在,你充满了悲伤,痛苦,别让这些学痛苦消失,也别丧失你感受到的快乐。”
在这个近乎乌托邦式的理想家庭中,大家彼此依赖,同时,互相尊重,互相信任。尊重你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思想、习惯与行为方式,信任我作为父母的基因与影响,不需要过度的干预与苛求。
我一直非常喜欢一句话,苹果落在苹果树下。意思是,如果父母是一棵苹果树,那子女就是树上结的苹果。苹果成熟落地,再怎么受风影响,也不会超过苹果树的范围。所以父母是什么样子,你的孩子就是什么样子。不用担心他会学坏,如果你是一个好人,也不要指望他能成龙成凤,如果你也不是。
即便看到儿子被伤得肝肠寸断,父亲对于始作俑者的评价依然是“他不仅仅聪明,他也很善良。而你也很善良 ,你们配得上彼此。” 而同样,豁达睿智的父亲也是善良的最好注脚。体贴,理解,必要时施以援手,同时,温柔且不打扰。
“真正的善良是很难的,那得足够聪明,有自己的原则,看得清是非,分得出好坏。乐观向上,有一颗容易满足而且懂得感恩的心。”(注3)
所有人性中的冷漠与黑暗,在这里都悄悄退后,无论是青春活力的少年,几经阅历的中年人,还是垂垂暮年的老人,所有人表现出的热情、友好、真诚、尊重与不打扰,都比这个古老的意大利小镇更加珍贵,比任何单纯的感情都更令人动容。
这世上美好的祝福那么多,而我愿你永远善良。
PS,电影中的配乐都非常恰到好处,尤其是竟然在这里听到坂本龙一的作品,简直惊艳。几个钢琴片段都不长,但存在感很强。一次在两人刚相处时,反复跳跃的音节俏皮而新鲜,一如躁动的青春与这活力的夏天。一次在男主纠结于心意无法抒发,半夜给对方写纸条塞门缝的时候,一段有点刺耳的,不太和谐的切分音和弦,如同心跳,激荡起伏又有点杂乱无章。无愧我教授!
注1:语出玄衣朱裳《穆玄英挂帅》
注2:语出米兰昆德拉《生活在别处》
注3:语出桔子树《一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