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再次离家出走。
每次她跟爸爸大吵一架以后,她就会拎着她那只黑色的行李箱离开,天没亮就走了。她侧着左肩,消失在黯淡的天色中,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过段时间,她就回来了,带着外面自由的气息,容光焕发地回来。她从来不跟我讲,那段时间,她去了哪,做了什么。回来以后,她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着从前的生活,直到争吵再次不可避免地发生。
我常常怀疑我的母亲在外面有个幸福的家,能够让她的每一寸皮肤都能大口呼吸的那种。为此,我常常难过且自责。
母亲出门,爸爸从不阻拦。不知道是不是他工作太忙,晚上他总是睡得像头猪,谁把匕首抵在他脖子上,他也能咂咂嘴,翻个身继续打呼。
这次妈妈离开不久,爸爸也因为工作的关系,要去出差。哪个城市都无所谓,我没有兴趣了解。反正家里又剩下我一个人。
我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烧饭做菜。一开始,我踩在凳子上。现在,我当然不用啦,我已经是个大人了。
李桢也是那个时候搬进我们家隔壁的。她是一个很奇怪的人。迄今为止,我还说不上来她到底长什么模样。
因为是冬天,她每次出门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臃肿的大衣,戴着口罩和帽子,刘海很长,遮住了大半的眼睛。她也不与别人交流。我问她话,她倒一五一十地回我。就冲这一点,我敢保证,她是个好人。
她总是早出晚归,像雾气一样,走在蒙蒙亮的天色里,像影子一样,融在阴暗的夜色里。
我多少觉得她有点像母亲。她是常常不见人影的。
我想,一个人要是想消失是有很多办法的,你要找到她很难。
如果说你要找一个叫李桢的人。首先,这个世界上,不知道有多少个叫李桢的人,他们高矮胖瘦性情习惯各不相同。
你来到一个地方,打听一个叫李桢的人。那人问你,李桢家里有什么人。你摇摇头,不知道。又问,李桢在哪里工作。你摇摇头,不知道。那你总知道李桢长什么模样吧。不高不瘦,不矮不胖。
我不晓得你要找的李桢啦,去别处看看吧。
李桢,就是这样一个我找不到的人。我观察她好多天。有一天,她路过我家门口的时候,忽然停下了。我正躲在窗帘后面看她,觉得不大好意思,就探出头来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她说:“李桢。”声音闷闷的,像是从一个很深很深的洞里传出来的。
说完,她就走了。
这之后,我就放弃了我的观察。我把兴趣转移到后院的野猫上了。
那只猫是下雪那晚上来的,通体黑色,没有一点白,我以为是块大石头,准备挪走。黑影一闪,就到了墙头。原来是个猫。
要是我有这样一只猫帮我看院子,我觉得我不仅可以留住这一院子的雪,我还能留住我的妈妈。
我起初在院子里放了些剩菜剩饭。它们没有来得及被享用,就冻成了冰块。
我学人家搭了个猫帐篷,不仅放了饭菜,还有肉。这回,猫咪赏脸了。我看见它偷偷摸摸地溜进来,先是闻了闻,然后在碗边上扒拉了几下,像是在埋食。然后才恭恭敬敬地吃起肉来。
像观察李桢一样,我躲在窗帘里,只露出一个眼睛。猫咪显然跟李桢一样敏感,很快就感受到了我的目光。它有些羞愧。我知道,我的目的达到了。
之后,猫咪就天天来。先吃肉,也不多吃,吃完就坐下来舔舔爪子,洗把脸,然后老老实实地蹲着为我看守院子。
为此我跟得意,逢人便说这件事。李桢有一次从我家门口路过,我就叫住她,得意洋洋地叙述了整件事情。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长什么样,准确地说,看见她的眼睛长什么样。
奇怪的是,李桢一从我眼前消失,她在我的印象中又成了一团雾气。
不久,母亲就回来了。那天也下了雪,洋洋洒洒的雪,一个人影若隐若现,仔细看,左肩略微有点倾斜。我同李桢讲,那就是我妈妈。
我妈走路很快,不一会儿就到我面前了。我一愣,李桢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去了。
“外面冷,你站门口做什么?”她一边抖落身上的雪花,一边推我进门。
她把大衣脱了,挂好,行李箱搁在客厅,去厨房倒了两杯热水,一杯塞我水里,一杯拿起呷了一口。
“你爸爸呢?”
“出差了。”
她又过起了她的日子。
我最后一次看见李桢。她还是裹得严实,在清晨渐渐清明的天色中走。我知道,她要离开这个地方了。
我这次没同她搭话,静静地目送她离开。
后院的猫照样天天来,母亲却说她没见过。我白天放出来的肉,傍晚收回来,猫咪都有吃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