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抱着孩子离婚那天,王小红满心决绝地告诉法官:“我的孩子,不需要北京户口。”就这样,李叶茴本可以轻松一点的人生就像掉下树干的蜗牛、又被石头击中。一切从零开始。
在武汉带孩子的日子没有想象中艰难。生来性格爽朗、够义气的她有很多可以和她两肋插刀的朋友。大家轮流给她和李叶茴做饭、清扫屋子。
等李叶茴长大一点,王小红请来了一个十四岁的乡下童工悦悦为自己照料家庭。这个叫做悦悦的女工极其负责,每次去幼儿园接李叶茴,她都要全身上下检查一遍,一旦发现小磕小碰,都要找院方大吵大闹,搞得老师们都不愿意接近李叶茴,生怕自己摊上事。
即便有人撑腰,李叶茴还是胆小得夸张。连举手上厕所这种事都让她烦恼得死去活来,一举成了尿裤子大王,每天上学还要背上几套备用裤子。
保姆悦悦虽然负责,但她本身还是个孩子,难免出错。一次,她李叶茴暖手时,因为看电视太入迷,手离火苗越来越近也没察觉。李叶茴眼睁睁地看自己稚嫩的手指突破安全距离、还被火舌舔了两口。一股钻心的疼痛袭来,她才嚎啕大哭。
两个女人,一个孩子的生活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进行着。李叶茴一岁多的时候,王小红还抱来了一只土狗,名为“保安”。狗儿懂事,大家都信赖它,它也自认为是这个家的男主人,对每一个来客谨慎扫视。
李铎回来找过王小红,有一次甚至还想抢孩子,可是都被王小红的同事打走。甚至小三毛毛也开始搅扰王小红的生活。每次他们过来扯皮,王小红都觉得恶心不止,好像那一晚上混成一片、熏得整个房间刺鼻恶心的辣酱们又从天而降,染红整个世界。
出生前,李叶茴脐带绕颈三圈,是王小红打了两个月的保胎针玩命救下来的。生孩子时王小红坚持破腹产,忍着疼跟医生争执:“不要麻药!孩子会受伤!”结果一刀子下去她就疼晕了,医生偷偷打了药,又把她唤醒,生孩子的事才得以继续。
三岁那年,李叶茴学才学会叫妈妈。在那之前,王小红都忍不住认为李叶茴被麻药弄哑巴了。
那一年,李叶茴已经会跑跑跳跳,整天和邻居小孩滋哇乱叫、疯跑疯跳。王小红看着女儿从皱巴巴的婴儿长成一个胖嘟嘟的丫头,心中十分欣慰。
那年,武汉教育局分了两个去中央受训的名额,一向工作态度先进的王小红当仁不让。
从武汉到北京是四个小时的航程。一路上王小红百感交集,回味三年前她在火车上的一夜无眠。北京这次显得没有那么压抑,虽然交通量翻翻,且空气质量大打折扣。然而,当她独自走在繁华的王府井、穿过人来人往的天安门、徘徊在张灯结彩的南锣鼓巷时,还是觉得心寒。
每天晚上工作结束后,她都会百般无赖地坐地铁闲逛,直到有一天,一只熟悉的手搭上她的肩膀 -- 不用回头就知道,这是李铎。
王小红一脸敌意地看着李铎的嘴巴一张一合,一句话都没听进去,直到听到“李岩津”和“刘贝贝”的名字。
“我爸妈很想念你。我知道你恨我,但是有机会还是希望你能看看他们。毕竟时隔三年还能相见,不得不说还是缘分。”
独自怀孕那年,是李岩津和刘贝贝每日准时来电话问候。甚至有一次老两口千里迢迢跑到武汉探望王小红,坐的还是那趟她曾经做过的火车的返程。
王小红张张嘴,什么都没说,但是周末无事时还是亲自去探望了老人。她分明没有通知李铎,但是对方还是不出意外地在家等她。
老人们对王小红一如既往的热情。刘贝贝更是在私下里冲李铎使眼色,希望他能把王小红求回来。而李岩津看到刘贝贝的小动作则是面如铁色。他私下底恭喜自己的前儿媳妇摆脱这个天生的人渣。
不过除了“复婚”这种不靠谱的建议,刘贝贝倒是提出一个值得考虑的建议:“小红,把孩子带到北京来上学吧。我们帮你带。”
“是啊,”李岩津难得地和老伴站在一边,“我知道武汉的教育也是很厉害的,可是北京资源最多。而且武汉读书多累,让小孩子来北京能轻松很多。”
王小红一开始连声拒绝:“叶茴都不是北京户口,来北京怎么考大学?不行不行。”
“北京户口好解决,我们给她办就行了。现在有个北京户口好办事许多。”说着李岩津悄悄瞪了一眼李铎。
于是李铎赶紧帮腔:“带孩子回来吧,我爸妈帮忙带,你也轻松一点。户口等孩子一回来我们就帮忙办上。”
王小红本想继续推脱,但是李铎连忙追着说:“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们最好的一切,不管你回不回来都会给你们最好的。”
王小红回到武汉,想了整整三天三夜。然后她花了一周的时间给保姆悦悦找了下家,把狗儿保安送了朋友,又把家里的吃吃喝喝该煮煮该炖炖地全部做成菜,连着碗一起给了邻居。
王小红带着三个大箱子和还没箱子高的李叶茴风尘仆仆地来到北京。刘贝贝看到李叶茴心里头心疼得不行:自己的小孙女脸上冻得通红,手背上还有着烫伤的疤痕。那时候还不到六十岁的她赶紧去百货市场买了一个红色的大澡盆,还顺路捎回来稻香村的点心。
小小的李叶茴一边吃点心、一边在巨大的澡盆里看自己的小脚丫。
“叫爷爷奶奶,叶茴。”
李叶茴乖乖地转向刘贝贝,脆脆地叫了声“奶奶”,又转向李岩津叫了声“爷爷”。老两口笑得合不拢嘴。
过了一会,李斌也赶过来。他蹲在澡盆边,和小小的李叶茴对视着。阳光从里屋的大窗子里穿堂而过、钻出来一缕投射在水面上,反射在李叶茴天使一般无辜的脸颊上。李斌看呆了。李叶茴脆生生地叫着:“叔叔好”。
就这样,李叶茴融入了新家。她洗完澡,穿上爷爷奶奶早就准备好的新衣服,舒舒服服地在大床上吹着空调睡了一觉。中途她被叫醒,看见刘贝贝正一脸笑意地望着她:“小宝贝,醒来了,妈妈要走了。”
李叶茴懵懵懂懂地找王小红,发现母亲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出门。李叶茴赶紧下床,想拉妈妈的手。刘贝贝牵住她,却被一下子甩开。王小红见状,严肃地说了句:“叶茴,你留下来。”
李叶茴就像被点穴了一般静静地站在原处,光着脚丫,穿着秋衣秋裤,静静地看着母亲离开了。
刘贝贝把她抱上床,哄着她又睡着了。再次醒来,已经是吃晚饭的时间。李叶茴哭哭啼啼地喊着“妈妈”。奶奶在一旁亲口试着饭菜温度,然后一勺勺喂给她。
“叶茴,留下。”
这四个字陪着她乖乖去了新学校,见了新老师,认识了新朋友。她的好伙伴狗儿“保安”的吠叫声再也没有响起、保姆悦悦也再也不帮她暖手了。每天从幼儿园回来,李岩津都会帮她穿戴整齐,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后座、骑过两座山一样的高架拱桥、又绕过几个堆满了砖石的小胡同,回到那个驻扎着李叶茴童年的小院。
每天回家,奶奶都会叫她宝贝,然后为她打开电视让她一边看《大风车》,一边吃着鸡鸭鱼肉。
三岁的李叶茴花了太多心力去习惯这明显更舒服的生活环境:没有王小红的偶尔训斥、只有老人们无条件的宠爱、这里的街道比武汉干净整洁得多。每天爷爷都会在回家路上带着李叶茴多转上几圈,有时候去动物园后门偷偷窥视臭熏熏的猴山,有时候去紫竹院亲手摸摸翠绿翠绿的竹子。
这里的世界很大,比武汉那个小小的平房要大得大得多。
离开李叶茴的一个月里王小红辗转反侧。但是想到孩子正在更加优越舒适的环境健康成长,她的心里便欣慰很多。这一个月内她四处找工作碰壁。在这个毫无人脉、也不再有强大的家庭背景撑腰的城市,王小红只能靠一个人从头开始。
她找了一个推开门就是床的房子,甚至连箱子都要存放在隔壁房东的家里。每天每夜,她辛苦面试完后都坚持帮房东打扫四合院,争取给别人留下一个好印象。每次她做完饭,也都要挨家挨户送上一点,于是很快她收获了更多的善意,也顺利得到了一个杂志社编辑工作的面试机会。
公关经历丰富的王小红谈吐大气,写得一手好字,给人印象深刻。她很快融入这个事业单位,混得风生水起。等一切都安排稳妥后,她将李叶茴每周都接到身边共度周末,解决自己发疯的思念之情。
每个周五是母女相见的日子。所以每周五,李叶茴都要趴在阳台上一个个筛选着楼下来往的路人。每个周日都是母女分别的日子,李叶茴也要搬个小凳子、踮着脚站在阳台等母亲重新出现在视野中,从十层歇斯底里地吼着“妈妈再见!”
这句话她从三岁吼到十七岁。
等积蓄多一点的时候,王小红换到了隔壁大一点的房子,也睡着双人床,这样李叶茴日益长大的身体也有处伸展;等李叶茴再大一点,王小红搬进了楼房,还买了一只狗。王小红想叫狗儿保安,早已对老朋友丢失记忆的李叶茴觉得,母亲称呼这么一条毛茸茸的小母狗“保安”实在不解风情,便自作主张称其为“球球”,并在每一个被王小红臭骂、身心俱疲的日子里抱着球球痛哭流涕、想要和它离家出走。
李铎对李叶茴一直很上心。上小学时,王小红奖励李叶茴破天荒地考了一个双百,为她买了一个四百元的游戏机,可是得意忘形的李叶茴竟然把游戏机丢到了小花园的椅子上,等回过神来已经消失无踪。小朋友大多思维不会拐弯,他们看着嚎啕大哭的李叶茴都不知所措,甚至有人嘲笑她:“谁叫你老是炫耀。”
这个时候李铎来了,明白事情原委后,他二话不说,开车带李叶茴到中关村。本想给她买个一模一样的,但从小孩子会冒星星的眼睛中,他看出来李叶茴对那个更高级的红色翻盖任天堂更加难以释手。于是他咬咬牙,花了整整一个月的工资为李叶茴拿下了那款游戏机,还透支了下周的饭费,给她配了两张游戏卡。
生活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顺心如意。李叶茴在这里度过了完美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