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二嫂家的驴把赵净德家的玉蜀黍给啃了，如果是只啃路边的几棵也倒罢了，关键是这驴没有经过允许擅自出行的，它一路啃起来可是不管不顾的，对于经常吃不饱饭的杨二嫂家来说，难得她家的驴有这次可以自由自在吃饱饭的机会。

杨二嫂看着面前这头已经知道犯错的耷拉着脑袋的驴一个劲地埋怨：“你怎么这么不要脸的呀，你看你把人家的玉蜀黍糟蹋成这样怎么弄了？等一会净德大哥发现了，怎么跟人家解释呢？”

可是，任凭杨二嫂怎么训斥，那驴就像是一个犯错的孩子一样，一双黑得晶莹的眼睛还一眨一眨地翻着眼睑，那长长的耳朵还不时地晃荡一下。

最后杨二嫂也骂累了，对提着一只破竹篮子从洋苘地里出来的铁蛋喊道：“小铁蛋，你赶紧来帮我把这驴赶回家。”

铁蛋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家里穷，穿着的还是他叔伯哥哥家退下来的一件蓝粗布褂子，褂子上还有几处颜色不同的补丁，脚上是娘给缝的千层底的鞋子，也已经穿了很久了，还有一个脚趾头露在外面。

铁蛋把篮子交给娘，走到驴的前面牵住缰绳，顺着田间小路就往家走去。

回到家，铁蛋把驴系在驴棚子里面的时候，二嫂已经将一篮子的野草放进了院子，又从院子里面也来到了驴棚子里面，二嫂对铁蛋说道：“别系了，咱家的驴把你净德大爷家的玉蜀黍啃了，咱们得去赔罪去。”

铁蛋问道：“娘，赔罪，你打算怎么赔罪？”

“小孩子别问那么多了，咱们家就这个熊样子，能怎么赔罪？又没有值钱的东西赔给人家。”

铁蛋看着娘为难的样子，他说了一句：“不行就把存在镇上的那五十大洋取出来还给人家吧……”

铁蛋这么一句话却让他的娘愤怒了，“你放屁，那钱能赔吗？你小孩子懂个屁，那钱是存在瑞丰行里面的，而且那是你爹生前好友可怜咱们给我们捐的钱，那钱只能用利不能取本，每年的利息除了买粮食给你哥俩添置衣裳也剩不了多少了，本钱你想都不要想，根本取不出来。”

“娘，那怎么办呢？”

杨二嫂心烦气躁地说道：“你再问我打死你，你能别问那么多吧？”

铁蛋不敢再问了，他的母亲将驴缰绳接了过去牵着驴就往棚子往外面走。

赵净德的家在村子最东面的高宅子上，宅子下面是一处汪塘，汪塘里面的水绿绿的，水里面长满了菱角，这个季节正是菱角成熟的季节，有几个小孩子正在用麻绳系着一块石头往河水里面扔，然后再往岸边拽，拖拽上来的水草中就有一颗一颗三角形的菱角。

铁蛋不想走了，他想和孩子们在一起够菱角吃。

杨二嫂走在前头，对身后慢吞吞地铁蛋说道：“你瞎看什么的，干什么事麻溜的。”

铁蛋知道娘不同意他够菱角，只能加快脚步跟在驴屁股后面。

铁蛋跟着娘来到净德大爷的宅子下面，娘把驴缰绳交给他，“你站在这里等着，我去跟你大爷家说。”

铁蛋懂事地点头，他知道他上去也没有用。

娘上到宅子上去了，铁蛋看见娘拘里拘束地进了净德大爷的院子。

过了不久，就听见宅子上面的院子里吵了起来，娘的声音和净德大爷的声音都很大，杂乱中好像听到净德大爷“这样不行！”然后娘说：“就得这样！”

铁蛋担心娘受到欺负，他可是家里的男子汉，不能眼睁睁地看到自己娘被人家欺负，铁蛋一时涌上热血豪情，他把驴缰绳一扔随手从地上拿起一块石头就朝宅子上跑去。

宅子有三四米高，坡度很大，上坡的路有二三十米的样子，铁蛋一口气跑到宅子上，一脚踢开净德大爷家的木栅栏门，跑到院子里，看见母亲和净德大爷正在争论着，旁边净德家的大娘也是在帮着净德大爷说话，在推着娘，好像是往院子外面推一样。

铁蛋一下子窜到前面，推开净德大娘的手，挡在娘面前，怒狠狠地瞪着净德大爷和大娘。

娘在身后说道：“我说不行吧，你看俺家铁蛋也不同意。”

净德大爷是看出来这小子是怎么回事了，他呵呵笑着对铁蛋娘说道：“你儿子哪里是不同意呀，他是来保护你了，你看他手里都拿着石头要砸我们呢。”

娘看见铁蛋手里的石头，一巴掌把石头打落在地，对铁蛋训斥道：“铁蛋你混蛋，你给你净德大爷跪下。”

铁蛋不知道怎么回事，回过头来看着娘。

娘又推了一把铁蛋说道：“快点跪下，这个不懂事的倒霉孩子……”

被娘这么一推，铁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只有老老实实地跪下了。

净德大娘走到面前把铁蛋扶起来，眼里抹了一把眼泪，对娘说道：“妹子，你家也不容易，孩子都还小别为难他；再说了，你们全家老小全靠这头驴出力吃饭呢，我们怎么可能要你的驴呢……你还是牵回去吧，畜生嘛，畜生又不懂事，咱们怎么能和畜生计较呢。”

娘也擦了一把眼泪说道：“嫂子，我就感觉可对不住你们了吧，都是怪我太大意了，那么好的庄稼都被糟蹋了……”

净德大爷转身回屋去了，不一会儿从屋里抓出一把已经煮熟的菱角来交到铁蛋的手里说道：“吃吧！好孩子，小小年纪就知道保护你娘了，不赖。”

铁蛋有点窘迫，不知道该不该接这透着香味的菱角。

娘帮助他接过菱角，又用另一只手将铁蛋摁倒在地上，让给净德大爷大娘磕头，“铁蛋你给我记住了，在我们有困难的时候，像你大娘大爷愿意帮助我们不跟我们计较的好人有很多，你这辈子都不能忘记他们的恩情！更不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娘去给冯大爷家的宅子抬土去了，从自己家所住的地方往村子的东北方向看去，就能看到很多人在冯大爷家的宅子上干活。

听说冯大爷家的二少爷在外面可风光了，人家在外面求学，还有了一个大城市的老婆，长得也是如花似玉。

铁蛋不知道大城市是什么东西，听娘说就是人很多的地方，大概比窑湾街的人还要多吧，大城市里一定有很多卖米花糖和烤山芋的吧，大城市里的人穿得也一定是苏州的绸布，吃得也是扬州的小吃。大城市的人也一定和冯大爷家一样有钱，铁蛋是这么想的，冯大爷可是远近闻名的大地主，他家有百亩土地，家里的佣人都有十多个，农忙时节场院上有十几头驴被雇工拉着干活打谷子，那大城市的人也一定不比这个差。

母亲在冯大爷家干活，是冯大爷同情他们孤儿寡母的，愿意给他们一口饭吃。

大城市的人也一定都像冯大爷一样这么善良。

铁蛋在家没有事情，他唯一的任务就是带着自己的弟弟狗蛋，这个弟弟比较听话，已经六岁了，比较让他省心。

这一天上午，铁蛋带着弟弟用癞蛤蟆的肉钓龙虾，钓了满满的一盆，足够他们一家晚上吃的了。到了中午的时候，铁蛋就还想帮助家里做点事情，做点什么呢。

铁蛋比较喜欢捉鱼，他想到早晨钓龙虾的时候看到经过的一条沟渠旁边泛起了一道水花，水是浑浊的，他就寻思这里面可能有条大鱼。

于是他就合计看能不能把那条大鱼给捉上来。

他把自己的想法和弟弟说了：“狗蛋，咱去把西湖那条大鱼给捉上来，你看行不行？”

狗蛋喜不自禁地说道：“管，俺哥俺听你的。”

“但是你得听我的话，不能乱跑，我戽鱼的时候你不能给我添乱。”

弟弟很郑重地点头保证道：“我保准不给哥哥添乱。”

看到狗蛋如此信誓旦旦地保证，铁蛋就放心了，他拿了家里的粪毛子里面的一把破铁锨，让弟弟帮助提着一个泥盆子就出发了。

来到目的地的沟渠旁边，看到这里地广人稀，沟渠旁边长满了野生的芦苇，沟渠里面的水还是浑乎乎的，铁蛋就寻思这里一定有大鱼，铁蛋对自己的判断很有把握。

他们选择好了适当的位置，铁蛋就开始挖泥打嵌子，两头都打好了很结实的嵌子后，铁蛋就让弟弟坐在岸边上，他开始用盆子戽水，需要将拦着的这一段沟渠里的水全部戽干才能捉到鱼。

唰唰的戽水声响起，一盆一盆的水被戽到另一边去，大约过了有一个时辰，水渠里面的水就被戽得差不多了，这个时候也是鱼池中最喜人的时候，就有那尺把长的一条大黑鱼来回的窜游，还有咯吱燕在摇着尾巴游动，至于龙虾、参子、曹鱼，就更不用说了，铁蛋满心欢喜，据他估计怎么也得捉到十多斤鱼。

他的弟弟也忍不住了，也跳到池子里面去捉那些鱼。

兄弟俩乐此不疲，开心极了。

就在兄弟俩好不容易将那条大黑鱼捉到盆中的时候，从身后芦苇丛后面冷不丁地冒出一个人来，这个人不是别人，是冯大爷家的孙子，是冯大爷大儿子的儿子，名字叫刺毛，这个人十四五岁了，平时在小伙伴中间都是老大，经常欺负这个欺负那个的，铁蛋和狗蛋都不愿意搭理，也基本不跟他一起玩。

刺毛看见铁蛋兄弟俩捉到了一条大黑鱼，眼里顿时放光，二话不说也跳到池子里面就来抢那条大黑鱼。

铁蛋一看来者不善，大声叫着：“刺毛，你干嘛的，这是我捉的鱼！”

刺毛说道：“什么你捉的鱼，这条沟渠我早就护着了，你今天未经我允许来偷我的鱼，我还没有找你的事呢！滚开，我就要这条黑鱼，剩下的都给你了。”

狗蛋一看有人抢鱼，小家伙也是很生气，他上前用满是泥水的手一把抱住刺毛的腰，“这是俺哥逮的鱼，不能给你。”

刺毛人大力大，又一心想要那条大黑鱼，一使劲一下子把狗蛋甩到一边倒在泥水里。

铁蛋一看刺毛把自己的弟弟推倒了，他上去对着刺毛的腚就是一脚，也一下子把刺毛踢倒在地。

刺毛一看铁蛋敢对他动手，先不顾鱼了，扑过来一把将铁蛋摁倒在都是泥水的沟渠里面，两个人在沟渠里面扭打在一起。

狗蛋把岸边的铁锨拿起来对着刺毛的后脊背就是一铲子，但是那把粪毛子里面的铁锨也不结实，锈迹斑斑的，被这么一铲下去，刺毛人没事铁锨坏掉了，铁皮都卷折了。狗蛋就用铁锨的木棍对着刺毛乱砸。

铁蛋可吃了大亏了，虽然有弟弟帮忙，但是也打不过刺毛，身上头上被刺毛锤了好几下，全身上下都是泥水，像是从泥窟里面出来一般。

刺毛的目标是鱼不是人，所以在占了便宜以后，他恐吓道：“这条黑鱼就是我的，你要是再跟我抢，我把你给揍死。”

说完，刺毛就又去拿那条在泥水里面的黑鱼去了。

铁蛋兄弟俩揍不过他，只能眼巴巴看着这个恶人把他的鱼给抢走，弟弟都急哭了，铁蛋的眼里满是怒火，可是又无能为力。

刺毛将黑鱼捉了，用两根芦苇丛黑鱼的腮部位穿了，然后高高兴兴地走了。

铁蛋和狗蛋看着他走远了，然后才开始收拾残局，将鱼池子里剩下的鱼也给收拾了，最后也有小半盆的鱼，但是没有了那条大黑鱼等于少了一半的收成，心里面特别地不是滋味。

太阳快要落山了，兄弟俩回了家。

回到家以后，铁蛋将鱼放好，然后开始做饭，等着娘回来一块吃，他打算熬今天捉到的鱼。

鱼还没有做好，庄子里面就像炸开了锅一样，村子里有大人们哭天喊地大呼小叫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一会儿，娘气喘吁吁地一路小跑跑回家来，看到兄弟二人都在家，才舒了一口气。

“娘，怎么了，村子里的人哭什么呀？”铁蛋问道。

娘一把搂住兄弟俩，眼泪似乎都要流下来了，娘对他俩说道：“铁蛋你给我听着，以后不准你再带着你的弟弟去水边的了！你冯大爷的大孙子刺毛在河里游泳的时候淹死了！”

铁蛋和狗蛋一下子楞在那里，下午还和他们打架的刺毛竟然淹死了！

看来拳头大也不是万能的，铁蛋第一次有了这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