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桌

“哦!杨洋叛徒!卖国贼!”“肚包牙”举着两只胳膊大声嚷嚷,一口暴牙显露无遗,活脱脱一个缴械投降的小日本。“秃头”则揉着我的脑袋哈哈大笑。老大张劲松背靠着墙,脚在桌子上翘得老高,他一边吹着口哨,一边似笑非笑地指着我。

说起来,都要怪这次期中考试。

由于我的成绩给了爸妈沉重一击,他们没收了我所有的杂志和漫画后,准备了一份不小的礼物,包了一个不算薄的红包,押了我去班主任家。班主任客气地接待了我们,先扬后抑地对我进行了一通“客观”评价后,同意对我严加管教。老妈赶紧拉着我道了谢,递出红包。班主任看了一眼,一番半推半就后伸白白的胖手接了去。

于是,几天后班主任就让我从最后一排靠墙角的位置挪到成绩班级前十名的王军旁边,他妈的所谓“尖子生环绕的黄金地带”。

于是,就导致了我现在在后排弟兄们眼中难堪的处境。

我懊恼地把桌子拖到王军的旁边,撞到他的桌子“砰”地一声响。他抬起头,迅速地看了我一眼,不,是迅速向我的方向看了一眼,便低下头继续看书。我拿起两本书往桌子上啪啪一摔,眼角余光撇到王军眼皮都没抬一下。我坐下来一边抖动着双腿一边整理课桌。王军皱皱眉头看了我一眼,仍然什么话都没说。

我对农村学生的印象就是:土包子、书呆子。而王军更是个中极品。黄黄的脸皮,黄得能让人马上想起黄土高原。皮肉紧紧地包着骨头,包得太紧,以至于骨头突出得非常明显,看着硌得慌。裤子有点短,细脚脖下面吊着只大脚,非常滑稽。他平时基本不说话,眼睛基本只盯着三样东西:书本、老师、黑板,存在感基本为零。

从此,我开始了和幽灵同桌的无聊日子。

上课没人聊天讲笑话,这于我无异于深海般的苦难。可爱的弟兄们远远地踞守在教室的后方,可望而不可及。远水解不了近渴,我别无选择,只得试着跟王军套近乎。

 “

哎,快看,班主任的眼睛一只大一只小!”我捅捅他。王军盯着黑板,看也不看我一眼。

 “

你知道熊是怎么死的吗?”他手拿圆珠笔挠了挠头,继续写字。

 “

你……”

 ……


班主任走过来,对王军说:“以后杨洋有什么不懂的,你多帮助点。”王军看了我一眼,小声说:“好。”班主任又严厉地看了我两眼,满意地走开了。

 “

兄弟,听见没,班主任说了,要互相帮助。快,数学作业借我抄下。”我伸出手。


王军犹豫了下,说:“你有不会的就问我。我给你讲。”

 “

我每一题都不会。”


王军反感地皱起眉头,不再说话,翻开皱巴巴的草稿本埋头算题。看到草稿纸,我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上面用铅笔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算式,然后又用蓝色圆珠笔密密麻麻地写了一层,最后再用红色圆珠笔密密麻麻地写一层。一张纸红红绿绿能顶三张纸用。因为纸太薄,很容易就被笔芯划破了。我张大嘴巴盯着他的草稿本,在县一中,农村的学生不少,但像王军这么夸张的却没见过。王军的脸黄中掺进了一点红,写字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

真俭省,啧啧!佩服!”


王军的脸更红了,他停下笔,拉过数学书盖住草稿本。


很快,经过我和后排弟兄们的大力宣传,曾经老黄牛般默默无闻的尖子生成了班里的话题人物。

 “

一张草稿纸用三种颜色笔写三遍!”

 “

买嘎!他一顿饭只吃一个馒头!从来不吃菜!”

 “

从没见他换过鞋!”


这些话并不全是无中生有,“秃头”跟他住一个宿舍。“秃头”说,平时吃饭很少看到王军,有一次,他回宿舍拿东西时看到王军正在用开水泡馒头吃。“他从家里带的馒头,干巴巴的都。”于是我们都明白了王军为什么瘦得像具木乃伊。


同学们开始关注王军身上穿的衣服,脚上穿的鞋子,于是发现他只有一套军训时发的迷彩服和一套校服,估计是他初中时的校服,因为我们学校是没有校服的。鞋子似乎只有一双,鞋边还开着胶的。有人故意跑过来一边和我聊天一边目光在王军的课桌上搜索传说中的草稿本。甚至有人装作很随意的样子问他:“王军你中午吃的什么呀?”


不爱说话的王军更加阴沉了,走路时头垂得更低,肩膀微微耸着,用“秃头”的话说就是“活像个劳改犯”。然而他越是畏缩,大家的目光就越是缠着他不放。

“你没看到他那表情,笑死我了。王倪一直盯着他的校服看,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好像恨不得找个地缝藏起来似的!”

 “

受不了,什么时代了,还有这么穷的!”

 “

他家的条件确实不好,不过好像也没差到这步上。”“秃头”纠正道。“我听和他一个庄的人说,他爸本来让他上完初中就不上了。但没想到王军考上县一中了,不让他上他在家里闹得很厉害,他爸没办法只好让他继续上,不过生活费好像给得很少。”

 “

唉!我爸要是能这样该多好啊!这种生活我他妈受够了!”我羡慕地叹气。“秃头”他们点点头表示赞同。

我和同桌王军过着井水不犯河水的生活,虽然无聊,倒也基本互不干扰。班主任见我课堂时间再没有交头接耳的对象,似乎对自己的安排非常满意。


一天课外活动时间,王军不知又去哪个角落里泡馒头了,而我和后排弟兄们则在教室闲聊。


这时“肚包牙”跑过来:“不好了,快到操场集合!”

 “

你小子这么急,外星人来攻击地球了不成?”

 “

老……老大失……失恋了!”“肚包牙”不停喘气。


当我们赶到操场时,老大正盘腿坐在草坪上,脚边放着他最喜爱的篮球。看到我们,他噌地跃起,把球往篮球场扔去:“走,打球!”


这天老大特别凶猛,每次传球都震得我肉疼。“秃头”对我使了个眼色,无奈地撇撇嘴。

 “

啊~~吼~~~!”老大腔调怪异地怒吼着来了个猩猩大灌篮!但球却没灌进去,我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等我马上感到后悔的时候,已经晚了。


老大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会,忽然就将手中的篮球猛力朝我砸来。我下意识地侧过头,篮球从我耳边呼啸而过。

 “

喂,扔过来!”老大指着我身后喊道。


我转过身,看到王军正坐在不远处,他一边揉着被球砸中的脑袋一边不满地看着我们。篮球就在他身边的草地上。

 “

喂!扔过来!”老大指着王军喊道。


王军白了他一眼,低下头继续看书。


我嗅到老大散发出的淡淡的野兽气息,连忙跑去捡球:“我捡,我捡。”。


还没弯下腰,就被一把推开,我险些摔倒。


“你刚才给谁翻白眼呢!?”个头1米90的老大站在瘦弱的王军面前,像一面威武的高墙。


王军似乎有点动摇,他微动了动嘴唇,合上书起身要走。

 “

喂,跟你说话呢,你馒头吃多了是吧!哑巴吗?”


秃头他们也紧张地围了过来。


王军站住了,他低着头,双手紧紧地攥着书,书的外皮都弄皱了。

 “

喂,要不要跟我混啊,我保证你一顿饭有两个馒头吃。”老大说完得意地笑了两声,“秃头”他们也紧跟着干笑了两声,我却笑不出来。


老大可是憋了一肚子的怨气,就等着找个火山口爆发了。看到王军凶多吉少,考虑毕竟也是同桌一场,我小声说:“老大,算了,王军也不是故意的。”


老大就像没听见,伸手去推王军:“说话呀!馒头同学!”


手尚未碰到王军的肩膀,王军突然扔掉书本朝老大扑来。等我们反应过来的时候,两个人已经滚在草地上扭打起来。“秃头”和“肚包牙”他们连忙上前助战。我左右为难,王军毕竟是我同桌,实在不好下手。


正在犹豫之际,看到班主任跟在班长的后面从远处赶来。


没有任何悬念,我们都被请进了办公室。

班主任坐在办公桌旁,不停地喝水,似乎这样才能让她的激动平息一些。终于她放下水杯,目光像探照灯似的来来回回扫了我们几圈,最后锁定在老大的身上:“说吧,怎么回事?”老大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不说话。

 “

不说是吧?请你们家长都过来。”我看到王军似乎抖了一下。

 “

王老师,是个小误会,真的!对不起,我们下次不敢了。”老大连忙抬起头,貌似诚恳地道歉。别看这家伙平时在我们面前作威作武,在老师面前却最会装孙子。


班主任没理他,继续说:“杨洋,明天叫你家长过来一下。还有李恒、杜长念、张清。”她又看着老大和王军:“你们俩的家长我亲自打电话。”说完翻出通讯薄就要拨电话。老大抬眼盯着班主任的手,不敢说话。王军忽然冲上去抓住班主任的胳膊:“王老师别打,我下次再也不跟人打架了。王老师别打。”王军的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我敢以人格担保,这是我听过最哀切的恳求。


班主任推开他:“早干什么去了,现在后悔也晚了。你们太让我生气了!”说完又开始按电话。

 “

嘟、嘟、嘟……”,按动号码的声音仿佛定时炸弹的报时声重重敲击我们绷紧的心脏, 大家都绝望地盯着班主任拨电话的手指。

 “

嗯呜——”一声拉长的仿佛扭曲的汽笛声撕开了沉寂的空气——王军哭了!


他大力地哭着,一边从哭的缝隙里大力地喘着气。他一只手掌抹着脸上成片的眼泪,一只手又抓住班主任的胳膊:“王老……师……别……别打,别打……呜呜……”


班主任放下电话,办公室里只剩下王军的哭声四处撞击着墙壁。


一位老师从门外探进头来,犹豫了一会,走开了。

 “

唉!你说你上这学容易吗?”班主任叹口气,“罚你们站到放学,每人写一份检查,好好反省反省!。”说完快速整理一下桌面,拿着教科书出去了。


我们几个都舒了口气,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把目光同时投向了王军。


王军仍在不停抽噎,哭声小了些。他的头发、军训服上粘着几根青草,裤腿上还粘着一片碎泥。左脸青了一片,鼻子下面还留着一点没擦干的血迹。


秃头忽然小声对“肚包牙”说:“我刚才可没用劲,我只是轻轻碰了他一脚意思意思。”“肚包牙”杜长念也连忙解释:“我也是,我只是做了个打的样子,其实都没碰到他一根毛。”


老大瞪了他俩一眼,但没有说什么。他看了王军一会,转过头,抬手摸自己脸上的伤。


王军转过身,背对着我们,止住哭声开始抹眼泪。


谁也不再说话,办公室里异常安静。

这次事件之后,王军还是和从前一样,拼命地学习,别的事情一概不闻不问。对我的态度也和以前没有差别,好像之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

哎,那个是什么字?”近视的王军伸长脖子眯着眼睛瞅了很久,最后只得问前排的同学。

 “

表达了……的中心思想。”


他哦了一声,快速记下来,又伸长脖子瞅下一句。


我看着王军滑稽的摸样,耳中却响起那天办公室里的哭声,眼前现出他擦泪的背影,裤腿上的泥巴,还有鼻子下面那没擦干的血迹。


弟兄们每天仍是嘻嘻哈哈毫不在意地破坏着班级秩序,但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避免提起王军,避免触碰那个会痛的伤口。


暑假来得很慢,却去得飞快,就像红烧肉,还没来及品尝出味道,它就吃完了。

开学那天,我焦急地等待着王军。

“哥们,快!暑假作业给我抄抄!”“秃头”抱着作业扑到我面前。

“我也没做呢!就等着王军来救命了!阿弥陀佛,王军你快来吧!你丫的跑马拉松呢,慢死了!”

 “

秃头”放下作业:“哥们,咱们完啦!听说王军他不上了。”


这天王军果然没有来。

第三天,差点迟到的我冲进教室时吓了一跳。王军正在位置上好好地坐着。

“你总算来啦。还以为你丫的不上了呢。可惜你来晚了一步,前天检查作业时我已经英勇就义了。”不知为什么,看到他能来我很高兴,兴冲冲说了很多话。


王军点点头,对我难得的热情毫无回应,只“哦”了一声算是回答。


我这才发现一个暑假没见,王军似乎憔悴了许多。整个人没精打采,又闷又胀,好像浴缸里泡久了的脏衣服。眼睛凸出着,爆满血丝,像得了红眼病。


班主任走过来:“学费要抓紧时间补交,好领新书。这两天先跟杨洋用一本。”王军有些无力地小声道:“好”。班主任又看了他一眼,才慢慢走开。

没想到的是,一度从大家话题里消失的王军,这次又成了被热烈议论的对象。

生活费都是跟班主任借的。”

昨天一直在班里坐着,都没见他起来去吃饭。”

好像他爸不让他上了,他硬来的,他爸没给交学费。”

……

王军对这些议论置若罔闻,他只是呆呆地看着书,却很少在草稿纸上写写划划了。有时也会盯着窗外,看木兰花在风中纷纷飘落。

 “

秃头”把我拉到后面,朝王军的方向努努嘴:“这几天夜里看书到两三点才睡觉。平时也不咋见他吃饭。”


我看看王军,他正用拳头轻轻地捶着脑袋,捶完脑袋又晃了几晃。

王军更瘦了,双肩明显地垂下去,早晨也不再出操跑步。他基本不跟人说话,除了学习,课间只是闭着眼睛趴在桌子上。


班主任催了几次学费的事,他只是说好,声音一次比一次低。


终于有一天,王军走进教室时晃了一下忽然摔倒,刚好也在教室的班主任费了很大力气才把他拉起来。


后来班长说,那天他去办公室交作业,听到班主任打电话,说王军经常一天就吃一顿饭,说再这样下去要出事的。

第二天王军的爸爸就来了。

班主任和他站在外面,谈话声隐隐传来。王军趴在桌子上,骨瘦如柴的肩膀微微耸动着。我想他也许又在哭了。

王军的爸爸忽然提高了嗓门,大手好像要拍掉什么东西似的在面前猛扇了一下:“行啦!老师你也不用劝我了,我明白得很!成绩再好有啥用!现在大学生不吃香啦,连工作都找不着,俺庄上出去打工的家里都是盖楼!行啦,你的好意我领啦!你不用再说啦!”王军的爸爸边笑边摇头,那表情好像在说:“我精明着呢!你糊弄不了我!”

随着“嘣咚!”一声凳子响,后面传来老大压低的骂声:“真他娘的窝心!”

班主任铁青着脸走进教室,紧紧抿着嘴,看着王军。

王军抽噎着慢慢站起,微微晃动着朝外面走去。

班里异常安静,静得他妈的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班主任对我说:“你把王军的东西收拾下帮他搬出去。”

我打开王军的课桌,看到里面只有两本草稿本,一支铅笔。其中一本草稿本是用来做笔记的,每门课的笔记都记在上面。另一本就是那个一个能顶仨用的草稿本。桌面上放着一支红蓝双色圆珠笔和我的数学课本。

我拿着草稿本和笔来到王军面前,他只是在那里抹眼泪,不肯接。王军的爸爸接过去,看了一眼,对王军说:“走,回家!”说完就去拉王军。

“嗯呜——————”

一声拉长的仿佛扭曲的汽笛声撕开了沉寂的空气——王军又哭了。他晃动身体往后退了两步,但还是被他爸爸扯住了胳膊。

我走进教室,班主任示意我关上门。

回到座位,我把已经空了的王军桌子上的课本放到自己桌上。看着崭新的课本,我忽然无比憎恨我自己。

王军的哭声慢慢小了,远了,听不见了。

班主任讲了两句什么后,说:“剩下的时间大家自己看看书。”

窗外的木兰花随着阵阵急风纷纷飘落。

教室里异常安静,静得他妈的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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