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好学,自然是好事,也可两说。
今天这个时代,知识充盈,信息爆棚,人倘若有心,对任何事物都可知解几分。我们有很好的渠道去接触学问,但渠道太多,选择上就生障碍。今天的书籍和媒体信息,都是市场化阅读,本身不能避开应景趣味,虽然无可厚非,但考虑到人都有选择性偏见,倘若仅仅是阅读,又可能落入另一种偏狭局面难以自拔。
至于读书是否应该观其大略,实在难以定论。或者不同类别的书,读法可有不同。一本有点份量的书,值得边思边读。中国古人有习惯,将著作分为“经”和“论”。所谓经,就是不变的东西,“经为常道”,可以提供指导依据,等同于知识本身。所谓论,则是他人思辨的部分,以不同的视角去解析,看待某一事物或现象。中国人的中道精神,便是有经纬亦有权变。权这个字表示衡量,机变和执掌,所以“掌权”就要“善变”,善变而不乱变,就在于对经的了解。手中有“权”,就“经略”一方。
但是对经的掌握,却并非简单读书就可以。因为经是死的,人的视野却是活的。所以中国学者治经,历来最考验修为。治经,你得把经读很够多够透,如果你怀着“要立马得出个结论”的心思,甚至只取其中独立章句,非要闹出笑话不可。
因为经都比较简略,其间多有微言大义。古人为什么这样费劲,为什么不写透彻明白一点?实在不是古人心坏,而是有现实的诉求:一来文字太多不便抄录印刷,二来,也与政治及时代因素颇大关联。再者,基于人类最基本的上层智慧,作者们通常知道,表述越多,于传播和接收越无益处。语言文字作为传播信息的工具,绝非无往不利。很多时候,上乘的精神表达,是需要受众的机缘,情操,亦需自身精神与文本相应和。说高远点,类似佛经所讲了义和不了义。因此,一切类似于经的著作,需要读者自己的心思。熊十力先生谈到治经,说“必戒孤陋,必远流俗”,我认为非常精妙贴切。孤陋于人,简直如瘾如烟,稍不注意,你就要以自己读书很多为由,落到这个陷阱中。
因此,如果手中的书稍有分量,是需要边思考边阅读。有人爱说好读书不求甚解,但你要知道,那是陶渊明在特定背景下的说法,况且后面还有一句“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结合魏晋时期士人的特点,他反而是在说,读书求得自身会意,而不去死究字词。这个会意,就是要思考。如果不思考,就仅仅是被灌输,带来迷障。且不说今天的很多书,派别观点立意视角都差异万千,即便是口口相传的经典,你要仅是盲读一气,求得自己“读过这本书”的状态,也容易反入偏狭。因为每本书的都有背景立意,如果缺少广博的功夫,就可能落入“所知即所限”的沟渠,虽然也无不可,但至少遗失了乐趣。
这就可以去谈庄子那句话: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以有限的生命去追求无限的知识,就死翘翘。历来人们都疑惑,庄子不主张学习,不主张读书。这恰恰是一个反讽,因此庄子本人“其学无所不窥”。而书中亦言,知其所不知,至矣。知道自己无知,就是最高的智慧——和苏格拉底所言无二。当然这个要求有点高了,但你越是认真读书和思考,越是能通融到书中的本源,而忽略掉自己是知还是不知。——这是中国历来对知(知智同源)的化解之道。而当你了解到书的本源,继而在同类的书中能窥其精要,领会立意触类旁通,便似陶渊明那样会意而喜,是求甚解还是不求甚解,都并无关系了。
结合我本人的经验,生活中,力图让人了解自己读了很多书的人,却往往贻笑大方。有人向你刻意展示他有几大柜书,有必要远离他。我理解,这会带来不好的风气,李敖先生说,任何人读了我读书的十分之一,便成了书呆子。
有趣的是,《庄子·天道》篇还说了个故事:齐桓公在堂上读书,一个做轮子的工匠(轮扁)问他,你读的什么书,齐桓公说圣贤书,工匠问圣贤还活着吗,齐桓公说当然已经死了,工匠说,你赶紧把书扔了吧,里面全是糟粕。齐桓公一听气死了,让工匠说出道理来,不然就处死他。工匠说:“我自己是做轮子的,我知道做轮子的方法,但轮子具体怎么做,得之手而应之心,是很微妙的。我把方法全交给我儿子,但我儿子根本做不好。古人的道理根本不可言传,他们死了,道理也就死了,古人的书,留下的正是糟粕而已。”这个例子说得非常好,非常痛快。我通常觉得,我们痴迷于读书的时候,要记住这个故事。当然,如果全如此例道理,我们就不要看古人的任何东西了,但它以很激烈的态度点明:记录在文字上的东西,如果你仅仅是看文字信息本身,自然毫无意义。所谓大辩无言,宗教人士当然都知道,为什么无字经才是好东西。但回到读书层面。恰恰应证了,应该去怎么读书才是有效的。
恰似心理学“认识发生论”言说人的认知成型:人是主动去建构外在经验,将其同化进自己的现有认知当中,同时调整自己的认知,顺化外在经验,这样,认知的图示才一步步得到拓展。人从一无所知的小孩子成长过来,秉承的是这个规则。这个过程和看书可有一比,如果说看书是一种精神建构活动,那么无疑,人自身的精神必须主动参与这个建构的过程,和外在的内容相互激发协调,说简单点,这就是思辨。如果少了这个内容,看书只是被动地接受内容,看到一些以前没见过的,读到一些精彩的,要么是走马观花的欣喜,要么是把自己麻木地投放进去,找到一种“挖到宝藏”,进而“得到洗礼”的错觉罢了。
一本书放在那里,你应该把他当做一个通道,一个通往不同的价值面,不同世界背景,不同精神境界的旅门,同时也是能丰富你的阅历,增加精神交流的格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