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镇?
雪米的记忆一下子复苏了。小时候妈妈给她讲的故事中,有不少就发生在风雪镇。风雪镇的系列故事和雪米听过的其他故事都不一样:其他的故事都是傻乎乎又暖乎乎的,有各种友好的小动物、小精灵,雪米听完一定会冲着妈妈嘻嘻瓜笑;风雪镇系列故事,虽然也很美,也有星星月亮,可总是有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雪米不知道如何描述那种感受。她不会哭,故事里没有可怕的大灰狼;好像自己成了茫茫雪原上一片飘飞的雪花,不知道何处寻找归宿。她只想钻进妈妈的怀里,听着妈妈的平稳的呼吸声,才能重新感到安心。
6064,没有候车室的小站,风雪镇……雪米感到心脏漏了一拍。小时候母亲讲故事时注视着自己的如水目光,和6064发车后母亲的伫立目送,隔着十多年的风尘,如此清晰的重合在一起。风雪镇一定埋藏着母亲的故事,埋藏着一个20岁少女的青春和她此后二十余年的想念。
雪米下了车。
北方的秋风吹来,雪米扣上了帽子,缩了缩脑袋。当得知母亲给自己买的不是快车票而是绿皮小慢车时,雪米还半开玩笑半抱怨的说母亲老糊涂了呐。现在想来,母亲是在向她讲述自己一直掩藏的过去。母亲没有直接告诉她,而是让她自己来这里寻找。这还真像是母亲的作风啊,雪米微笑着想。
那么,首先得给自己找个住处,然后订一张明天同时间的6064……风雪镇不大,想找个住处恐怕还不是个容易的事呢。剩下的时间,就在这小镇上到处溜达溜达吧!哦对了,一定要给母亲打个视频电话,让她看看风雪镇现在是什么模样……
行李箱轮子和地面摩擦发出咕噜咕噜的清响,在空旷的街道上转悠。雪米数着街边不多的店铺,五金店、小卖部、农家乐。哦,看到了!再远处一点的小二层房门口用漂亮的毛笔字写着“住宿”。雪米在门口停住脚步,咕噜咕噜声顿时停止了。小巷里——母亲一定会喜欢这家旅店的名字的。
屋子里暖烘烘的,时不时传来叮叮当当的清响,雪米知道那是热水在暖气片里流动。一对男孩和女孩坐在前台的桌前。女孩正在写着作业,看样子是遇到了麻烦,咬着笔端皱着眉头。男孩看样子是他的哥哥,和自己差不多大,正在给她辅导,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笑。
“你好?”雪米轻问。
男孩抬起头来。
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掠过雪米的心头。
“您好!住宿吗?”
“嗯!住一晚~”
男孩接过证件,露出微微惊讶的表情。他边登记边笑道:
“雪米?您这个名字还真是跟咱们风雪镇有缘啊!”
雪米感到心跳又漏了一拍。
“北方按道理不适合种稻子。可是咱风雪镇偏偏地方好,收出来的稻米胖乎乎的,颗粒饱满,吃起来贼香。抓一把感觉冰冰凉凉的,像抓了一把雪似的。所以给咱这地出的大米起了个名,就叫雪米——来,给您房间钥匙。从这上二楼哈——妈!”
雪米循声望去。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子,捧着一个小纸箱进来了。女子对雪米微笑致意,转过头低声呵斥:一天天咋咋呼呼的,话多的很!说着敲了下男孩的额头,捧着纸箱子到后院去了。男孩不好意思的冲雪米眨了眨眼睛,嘿嘿笑了。
雪米却一点也笑不出来。男孩的母亲冲自己微笑的时候,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又一次毫无征兆的袭来。那是一种疲惫的、忧郁的、心碎的微笑,雪米只在母亲的脸上看到过。雪米隐隐觉得,在这个女人身上,一定也埋藏着和母亲一样需要用二十余年去治愈的故事。
雪米靠在二楼房间的窗边俯视着风雪镇。她感到自己像是一块海绵,在风雪镇的这不到一小时的时间里,伤感的情绪如水一点点浸入她的身体,让她变得无比沉重。她懵懵懂懂的觉察到,自己未知的身世背后,藏着多少人心酸的过往。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渴望知道,渴望看透母亲和女主人古井般的眼波下隐藏的故事,渴望把她们那相似的重合的微笑中的疲惫、忧郁、心碎全都擦去,就像秋风擦去枯叶一样简单。与此同时,雪米惊骇的发现,自己此时莫名的淡淡的伤感,仿佛是母亲性格的继承——二十年前的叶知秋,在这一刻重新回到了她的女儿身上。
窗外的秋风越刮越紧。
何许晴独自坐在炕边,愣愣的盯着那个小纸箱。小纸箱乖巧的卧在她的脚边,里面装着一摞本子。她随手拿起一本。
这一本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了,封皮已经被磨掉了些许。她翻开封皮,扉页上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然而字间飞扬的锐气表明本子的主人那时正是风华正茂。她深吸一口气,向后又翻开了一页。
9月10日 晴
今天是来到基地的第一天。说实话,即使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否是对的,选择把十余年甚至可能更长的光阴投注在这片不为人知的地方。当初这样想时,我的心里充满了对前辈们的崇敬和年轻人的激情。可是当这一天真正到来,我却感到如此不舍如此消沉。回忆和挂念时时让我分心,可是我不能这样!我要积极调整,我的肩头还有更重要的工作,我必须强迫自己以百分之二百的专注投入到工作中去。
父母一直以我为他们的骄傲,但我恐怕没法陪伴他们了。我的小月亮,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这是我自己懦弱的逃避,造成的伤害却需要你来承担。可是我相信长痛不如短痛,希望你能够快快忘记我,开始你自己新的生活。我想我会一直思念你的。
9月14日 雪
没想到这边这么早就会下雪。一下雪就让我有点淡淡的伤感。唉,我发现自己变得脆弱了不少——都怪知秋!起初凡是我都习惯自己一个人扛,都是知秋给我惯的,现在遇到点事总想给她说给她撒娇。我自己选择了离开她,所有的情绪当然也只能自己消化了。她的影子寄居在我的脑袋里,像是个调皮的小怪物。平时我把它关起来,我稍微一跑神它就跳出来狠狠咬我一口。太可恶了!
工作环境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和艰苦。也对,时代毕竟在发展嘛,要一直像前辈那样的条件还了得?说实话我不是很喜欢在复材部工作——我喜欢做的是气动设计优化。不过李部长很有领导艺术,非常有能力,特别喜欢和我们这些新来的年轻人胡谝。他的保密级别肯定还要高,据说发给家人的信件都需要审查。他简直是个工作狂人!不只是他,这里的好多老同志都是工作狂人——和我一间房的老张告诉我说,刚来的新人最难熬的就是第一个月,会特别想家想亲人,晚上睡不着或者多梦。将所有的热情和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去,晚上倒在床上累的就直接睡昏过去了。我想他说的对,我有时候都懒得睡前写日记了。可是梦还是照旧做。梦里翻来覆去的还是知秋。唉!
9月25日
很好,现在做梦的内容从知秋变成算数据了。有时候晚上都不回宿舍,趴在桌上睡会。今天一看日期,才发现已经十几天没写了。这一周一直在攻克隔热关,闭上眼睛眼前都是花花绿绿的温度云图。刚到这的激情慢慢冷下来了。老李说的对,在这里工作最需要战胜的是寂寞。集中一周一个月做同一件事是很无聊的——而且很长时间都没有正反馈,很难捱。要自己给自己的工作赋予意义感!
以及,食堂的炒肉真难吃——想老妈做的饭了。国庆节好像会给我们这批保密级别没那么高的小同志放两三天假。不过我不打算回去了。假期和老李他们一起加个班争取把隔热层问题解决了。再说我在复材上的知识水平还是差点,假期多和他们学习学习。
想联系又不想联系知秋。还是不联系的好,让她尽早忘记我吧。明天抽空给父母写封信问问情况报个平安好了。
何许晴淡淡的笑了。知秋,知秋……她早就知道这个名字会在他心里停留一辈子。即便她有所准备,却还是被狠狠地击中了。她将这一本放下,又从小纸箱里拿了一本出来。本子上的“305厂”字样还很清晰,然而“305厂”也是十年前的叫法了。她再次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第一页。
1月18日
今年过年看来又没办法回家了。给许晴打了电话,听到了她和孩子们的声音,心里踏实了不少。杨帆这小子长大了,知道心疼他妈辛苦,对他爹一直不回去心里有气,电话里咋问都不说话。杨岚到底还是小,应该才8岁吧,就知道爸爸回家就会有礼物。
一晃到这儿都12年了,自己也从小杨变成了老杨。一路想来怎么能不感慨呢!我很高兴自己如今依然对自己的工作充满激情,充满意义感。只是愧对好多爱我的人。我选择这件工作对他们而言真是一件残酷的事情。
不知道知秋近况如何了。十多年过去了,按说再深的伤口也该愈合了。我觉得知秋不像是伤口,倒像是老寒腿,一辈子都治不好了,天一冷就得给你疼一阵子。唉,我这个比喻不错,看来当年文科上的才气也还在嘛!
也很想念许晴。上次见她估计都是三年前了吧?这么多年来一直是她操心着,干着自己的工作,还要照顾爹妈和两个娃。我目前这近半辈子,最对不住的就是她。许晴一点点的在我心里占着越来越多的位置。无论何时,听到她的声音我就感觉安心。我没法多陪陪她,她的委屈和辛苦只能自己忍着。写到这才想起来,忘记把蔷薇花放在寄回家的包裹里了。许晴最喜欢深红色的蔷薇花,不能回去的每个新年都要寄的。
……
大颗的泪珠无声的滚落。正是夜晚,杨帆和杨岚都在各自的房间里休息。一楼的许晴和二楼的雪米一样辗转难眠。北风呼呼的发出尖锐的哨声。屋内静悄悄的,只听到热水在暖气片里叮叮咚咚,夹杂着几声克制的呜咽。二十五枝深红色蔷薇花在梳妆台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当然,它们当中的二十四枝早都已经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