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出生在一个安静却又不甘安静的小县城。这里也许曾有过一段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历史,但当我呱呱坠地的时候,他却早已是大潮中的排头兵,在日夜兼程的背影里给我留下一串童年。
关于我父母相遇的故事总是始于一段那个年代的人们才懂的密码。那些词对年幼的我无异于天书,大人们却像炫耀似的把它们挂在嘴边。生产大队究竟是什么呢?大人们似乎把它当作地名,我却从来没有见过这些地方。它们大概本身就带着某种特定的语调,仿佛细碎的红色种子,深埋在我的皮肤下面,然后竟渐渐萌发,开出朵红色的乌托邦:太阳在天上游荡着,地上各色庄稼绵延到视线尽头,高耸的电线杆上,喇叭永不止歇地唱着火红的歌儿。爸爸妈妈就是在这样的壮景下相遇的吗?然后这世上就有了我,然后巨大的雕像土崩瓦解,然后一切都开始狂飙突进吗?
虽然随着年纪增长,逐渐清晰的头脑让我明白了父母的结合不可能是个奇幻故事,但那些臆想出的史诗却让我无比迷恋。任何一个年代的孩子都自发地渴望空中楼阁,继而渴望一套能解决一切的真理。只是孩子的楼阁与现实终究是割裂的,可大人却不停地用真理谈论如何把空中楼阁建在地上并付诸实践,最终摧毁了扎根于土壤的楼房。
小的时候我家住在一幢现在已是危楼的楼房里,虽然只有五层,对我而言却已是一幢高楼。高楼墙面上的涂料不知是早已脱落还是从没存在过,一眼望去只是各色碎石调和而成的灰褐色。走近些能看到墙面伸出细碎凝固的触角,在阳光下迟滞。我常常幻想它们是不是只有在深夜住户们沉沉睡去的时候才会在月色里摇曳,像是人们在白昼无法舒展的梦想一样。这些触角莫非便是大人们夜晚最不羁的碎梦在艰难地感知,艰难地前行?否则上面怎么会挂着晶莹的色彩?我眼中的整幢楼房是一个庞大温顺的怪兽,被牢牢钉在水泥地上,忍受着日晒雨淋。它似乎试图一点点变形伸展,挣脱隐形的枷锁。可是到现在十几年过去了,它除了成为危房一无所获。而里面做梦的人们呢?
楼里的住户我并不都认识,年幼的我甚至没有想过爬上三楼。除了每日六点沉重的开门声将我吵醒,让我为可能出现的怪物惴惴不安几分钟以外,那些忙碌友善的身影似乎与我没有半点瓜葛,半个二楼便已经足够我去探索,而家中简单的结构与摆设也已足够喂养我的幻想巨兽。卧室与饭厅隔着一片广袤的客厅,崎岖的地板上卧着几个大大小小灰色的沙发,像是张着嘴嗷嗷待哺的幼兽。可惜家中却没这么多的客人来喂养它们,以至于最后被一块裹尸布般的物体埋葬了。客厅没有灯,一到晚上便与窗外广阔的星空接壤,滋长出光怪陆离的幻觉。面对如此可怖的情景,我只能像鸵鸟一样,闭上眼,屏住气,希望能一路跑进卧室。可每当没了视觉的束缚,黑色便一股脑倾泻进我的脑子,与周围一切连成一片,仿佛在黑暗与黑暗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我,而薄薄的战栗在上面蔓延。我已分不清究竟是那恐怖的怪物在我的血管里,还是我被它所吞噬。在令人恐惧的事物面前,往往连恐惧也显得渺小,只剩薄薄一层。庆幸的是我还有薄薄一层对卧室光明的希望,终于得以跌跌撞撞跑完这段路。可是,人生更是一段内外皆黑的漫长旅途啊。那时的我若是知道,又能不能跌跌撞撞地一路走来呢?时间慢慢过去,我终于不再惧怕夜晚的黑,但眸子闪烁的人怎会不怕黑呢?就像现在的我,现在正处青年的我,摆出一张无痛无惧无疚的脸,口口声声说,我对生活无所畏惧。可再过多少年,我也会老泪纵横,重又屈服,那时的我,会怕无边无际的黑吗?
至少,在小的时候,晦暗灯光下的那张床就足以让我心安。说是床,其实不过是一块铺在地上的床垫,紧紧靠着爸妈的大床,虽然简陋,却也是幼时的一片天地。躺在床上,左边是大床垂下的床单,右边是面对小巷的窗户,一到午后便有暖阳栖息于此。晒太阳算得上一种午后的享受,但我终归不是老年人,能一动不动晒上半天。真正吸引我的是楼下小贩的吆喝声与他们在矮墙上缓缓走动的影子。我并不喜欢伏下身子细看小贩的模样,一是因为这样的姿势着实累人,二是因为当看得真切时,小贩寒酸的衣着和吱呀作响的平板车便都存在于我脑海中了,镶着边的影子于是再也不能提供任何神秘的幻想,天地间只剩下一盆灼热的光了。而自天地广野间从容踱来的吆喝,也被小贩一张嘴打回了原形,并非什么遥远的召唤,只不过是俗世的呓语罢了。于是我常常大字躺在床上,等着每个午后内心与外界的双重震颤,却又刻意地不去调和两者的深度与广度,而是揣测矮墙上的大鹏是什么颜色。可如今这些小贩都不知去了何处,吆喝声也每每只在梦中出现。偶然想起,我也会疑惑,他们莫非是真的大鹏,化作人形在巷子里呼唤同类?然后在某个平静的夜晚一起振翅高飞,隐入云的深处,只留下几则简陋的传说和近乎偏执的怀念。可是天涯漂泊的云呀,我仍记得,记得那年小巷深处你默默流淌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