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母亲

        我母亲怀我的时候就一直吃药。母亲生下我时,我又黑又瘦,手臂细得像小木条,一捏就会断掉。母亲总以为我会死掉。在我两三岁的时候,父亲、母亲和乡下红照壁的一个人家说好,用我换这家的女儿。我已经有两个哥哥了,父母希望能有个女儿,那样会心疼人。但是,父亲、母亲到这家人家里去了,看到女孩的父母很老实,父母担心她们的女儿不聪明,最终并没有将我换掉。因此,我得以在这个温暖的家庭里成长。我曾经三次掉水里。一次掉潲缸里,被母亲一把捞起来。一次失足掉塘堰里,被劳作的亲戚救起来。一次跌落沼气池的入口处,恰巧被过路的邻居拎起来。真是大难不死。父亲很疼爱我。父亲每年过年时带我进城,在成都的地下商场买一件新衣服。我记得是漂亮、时尚的夹克。小时候的我在乡下可是个帅气的少年,家乡长辈都说我“像个城里人”,加之名字带个秀字,遂叫我做“秀才”。为了不辜负家乡人送的称号,我在小学的后半段读书还是认真的,最后还当上了班长。

        虽然我努力做个秀才样子,自己依然有农村孩子的调皮。我有时和赖阿幺一起,在清晨去偷他家的柑桔、无花果、石榴,胆大的时候就去偷大队水库坝上的柑桔,又青又酸的小柑桔。我甚至偷邻居承包的塘堰里的鱼,最易偷到是大红鲤鱼。我们一起在清澈的河流上钓鱼,我们一起提着弹弓袭击飞鸟,我们一起用树枝撬开红苕地的泥土捉拿低唱的蟋蟀,我们一起用手帕突袭油菜花上的蜜蜂,我们一起到树上抓蝉,一起用泥巴沾金虫子,抑或将小手战战兢兢的伸进树洞抓捕推屎耙这样丑陋凶恶的动物。我们也在夏天的深夜打着火把(将煤油灌进新鲜的竹筒里面,面上用棉花封上)在蛙的歌声中去逮秧田里乘凉的黄鳝,偶有遇到乌烧蛇我们则丢掉火把惊声尖叫着四处逃命。乌烧蛇是我们家乡长辈警告过的最歹毒的生物,听说咬人必死。这些都是我人生中最奇异的经历了。

        乡下十四年的生活(1976—1989),我做了许多“出格”的事情。我和二哥是听话的孩子。大哥和我们可不一样,他是不顽童,居然不听母亲的话,悄悄在大河里学会了洗身(客家人称游泳为洗身),还自以为神气,将我和二哥带到水库向我们展示他的神技,企图引诱我们犯错。我们可是听话的孩子,不为所动。当时乡下总有不听话的孩子在游泳时不幸溺水身亡的,母亲担心着我们的安危,不许我们去游泳。我和二哥为了不让母亲担心,总是不下水游泳的。因此至今我都还是个旱鸭子,看到有水的地方总是绕开走,避免失足落水时拼命挣扎的尴尬。即使这样,大哥逃学的坏毛病也不幸传染给了我。我在乡下所犯的最大的错误莫过于这件逃学的事情了。记得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一次和同学开玩笑过了头,引发的一场打架,战斗的输赢已经不记得了,斯文点说算是读书人的比划比划吧。这件事情波及到整个班的情绪,影响了老师的正常授课。班主任老师震怒了,严厉的训斥了我并责令我请家长。父亲当时是建筑公司的工人,为生计常年在外奔波。父亲是个严厉的人,方正的人。父亲经常将外面好吃的麻花、包子、面包带回家给我们分享。这些美味在乡下是吃不到的。在炎热的夏天,父亲还时常用白色塑料桶给我们装汽水(类似现在的雪碧)回来。汽水可是我当时喝过的最神奇的液体了。如果逃学的事情被父亲知道了,定会取消我的一切美食。不仅如此,我亦会招来一顿暴打,虽然父亲从来没有打过我。母亲则是一位善良的农村妇女。父亲不在家时都是母亲给我烧菜煮饭。母亲知道我逃学的事情一定会伤心落泪的。我决定将逃学的事情隐瞒到底。班主任说了,请不来家长就不许我到教室上课。为了不引起父母的疑心,我每天还是不动声色的背着书包上学。同学们都上学了,我则只能在学校附近游荡。无聊时我找来一块砖慢慢敲击教室的墙壁,久而久之,教室的墙壁居然被我弄出一个大洞来。又闯了大祸。学校周围是没有容身之地了。于是,我到学校附近的加工坊去玩。加工坊是将稻谷变成大米,麦子变成挂面的神奇的地方。时间长了,我的好朋友赖阿幺也逃学出来陪我玩,有时我的另外一个好朋友八先子也会跑来,我们一起绊纸方块玩,一起绊纸豆腐干玩。纸包不住火。我逃学的事情终于败露了。也许是班主任去家里告诉我父母的吧,也许是村里的长辈带话给我的父母的吧,也许是哪个小叛徒出卖我的吧,我至今不得而知。我怀着忐忑的心情回到家里,等待着父母最严厉的制裁。出乎我的意料,父亲、母亲很平静,什么也没有问,什么也没有说。母亲央人找来得道的仙婆给我驱邪,得到的结论是我犯了野马心,需要用神水来化解。仙婆口中念念有词,咿咿呀呀的念了一通,给我化了一碗神水,要求我每天一勺神水,加开水冲服,以化解我的灾难。不知道是仙家的神通还是父母期待的眼神,或者是我逐渐懂事,慢慢的,我的野马心好了,也没有再逃学。记得期末考试我数学考了八十多分,语文却只考了三十多分。我因此第一次降级。不过后来在这个班当上了班长,成绩也异常的好。小学六年级转学到龙泉的保安小学,居然小升初的时候考了全区第三名。这便是我的父亲、母亲,我的严父、慈母,溺爱我近乎偏执。

        一九九三年初中毕业时,我已渐渐明白生存的难处。暑假时,我自告奋勇要求和父亲一起到工地帮忙。工作其实很简单。我首先将竹板按照下水管道的大小用刀掏个圆洞,后将竹板划开一边套在下水管道上,然后将缠有竹块的铁丝串过竹板,最后跑到上面的一层房子,将铁丝固定在竹块或者火砖上拉紧即可。接下来就是父亲的工作了。父亲将混凝土灌进竹板上面,等混凝土干了,我再用钳子剪断铁丝,取下竹板,就大功告成了。父亲承包了整栋大楼浇灌下水管道的活路。当时正是炎炎夏日,我在工地上工作一段时间后居然生病了。我起先就是拉肚子,后来眼睛也出现了问题,在后来脚疼得要命。父亲先是送我到龙泉区医院医治,结果病越发沉重了。随即父亲带我到了华西医院治疗。经确诊,脚得的是急性风湿炎,华西的一位年老的女教授逐渐医好了脚病。不过有点后遗症吧,现在每逢吹风下雨时,脚还免不了疼痛。眼睛却是在三医院医好的,是大哥拖亲戚联系的很好的医生,也是一位年老的女教授。这两位教授是我的救命恩人。在我治病的这半年多时间里,父亲带着我一次又一次的赶车到成都,往返于各大医院。因为脚疼得不能走路,上厕所是不能的。父亲将一个塑料盆给我,让我拉屎拉尿都拉在盆里,然后父亲拿去倒掉。这期间,大哥、二哥看着我瘸着腿走路,也是心疼得落泪。父亲并没有一句抱怨。母亲也常常流泪,默默的求菩萨保佑我早日康复。我因此第二次辍学。

        我们家三兄弟。实际上还有一个大姐。听母亲说2岁多就死掉了,因为疾病的原因。年幼时,家里还不富裕的时候,大哥穿过的衣服二哥穿,二哥穿了,又传个我穿。我们三兄弟同睡一床,一张木头大床。大哥因为读书读得很艰难,读初中时经常逃学,父亲在下班之余还常常去田坎间寻正在赌博的大哥,找着后将他押回学校。大哥说如果继续读书,简直会要了他的命。最后,父亲妥协了。大哥最后到父亲的工地上打工去了,当时年仅十四岁。经过多年的打拼,大哥现在俨然是西河场的土豪了。二哥成绩很好,高考时却发挥失常,高考落榜了。因为家境的缘故,父亲不许二哥复读。二哥伤心不已。随后,二哥也在十六、十七岁开始了打工的生涯。二哥换过许多工作,最后经过努力干上了监理。多年前,万科在龙泉洪河的一个七十万平方米的楼盘,二哥已经是那个楼盘的总监理了。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父亲、母亲最是溺爱我。高考后,我则如愿读了警校。在工作后十一年时间里,我经过自学现在已经是四川大学法律专业的自考本科生了。不仅如此,我们三兄弟的烹饪技艺在整个家族都是相当有名的。大哥最叛逆,二哥最冷静,我则傻傻的。我一直在父母身边,因此和父母的感情最深。我们三兄弟今天的一点小成就,均来源与父亲、母亲的影响。父亲、母亲是我们最好的老师。

        我今年三十八岁了,母亲也失明了三十八年。我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平生没有什么佩服的人,可是我的父母啊,却是我的良师,是我最崇敬的人。

        一九七五年,母亲怀着我时,眼睛得病了。起先的只是轻微的角膜炎,先是爷爷开点中药治疗,病却始终没有好转。病情渐渐的重了。后来,父亲带着母亲到华西医院看病。结果到了医院,看到的是一片狼藉。父亲好不容易寻着一名工作人员,却被告之因为阶级斗争,教授们都被拉去批斗了,拉去游街了,哪里还有人医治啊。当时十年浩劫还没有结束。爷爷虽是小有名气的中医,却也未能挽回母亲的光明。最后母亲失明了。母亲本想跟随爷爷学医救人,却遇上文化大革命,遇上这场大病。这是人世间怎样的凄凉、怎样的无助!

        生活再苦,依然要继续。母亲眼盲,为了生存,依然在乡下喂猪。当时街坊四邻都觉得我们这家人算是完了。俗语云:“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在那个苦难的年代,乡下人的狭隘、自私是这样的直白。我当时年幼,还不懂看人眼色。现在想想,世上最可恶的莫过于别人瞧不起人的脸色了。母亲用菜刀宰红苕藤来煮猪食,因为眼盲的缘故,菜刀无数次的宰在自己的手指上,鲜血淋漓。我也不知道当时母亲是否包扎,怎样包扎的伤口。即使这样,当时我们家一年可要卖好几回肥猪。几十年过去了,母亲的手指上都还留有多道很深的伤痕。现在,母亲的牙齿已经没有几颗了,也是因为眼盲,母亲摸着走路时许多牙齿被门被墙撞掉、撞松了。父亲在外面挣钱,我们三兄弟也是必须由母亲照顾的,间或外婆或者母亲的几个姐妹也抽空来照看我们。家里的饭菜也是母亲做的。母亲还负责洗衣服,扫地。现在已经快七十了,母亲依然还坚持切菜,炒菜,洗碗,磨刀,扫地。母亲总是闲不住。

        父亲是名建筑工人,乡下人俗称泥水匠。父亲下午六七点才下班回家。不管上班多么劳累,父亲还是坚持到八里外的西河场挑潲水。街上馆子的潲水的油水可以将猪养得肥肥的。父亲的工地在几十路外的川棉厂。当时我们那里还没有通公交车,甚至还没有柏油路。父亲为此买了辆自行车骑。每次上班遇到下雨,父亲总是需要将自行车扛上十多里路,一直走路到龙潭寺街上有了柏油路的地方才能骑车进城。当时自行车是笨重的加重自行车,可不是现在二十多斤的赛车。父亲就这样在工地上一干就是几十年。

      我记得我两、三岁时都还在西河场镇上居住。后来爷爷奶奶的亡故,家里不够吃了,我们随母亲到了龙潭寺乡下。我因此在乡下呆了十多年。乡下的日子虽然艰辛,却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岁月。当时我们都分了地,是地道的农民。后来,因为母亲的眼盲,当时政府给了政策,在母亲的努力下,我们由农村户口华丽转身变成了城市户口,我们成了领粮票的城市人。当时,我是我们班唯一一个在村小读书的城市户口的人。户口的变更改变了我们三兄弟的命运。我们也因此有了现在各自的小成就。如果不是母亲的眼盲,我至今还在乡下砖厂上班呢。命运就这样被改变了。母亲不幸失去了光明,却换得我们三兄弟的前程。这是怎样的世事变幻,是悲哀,亦或者是其他呢。真是造物弄人。

        父亲是个不畏惧权势的人。因为二哥的工作的事情,在一位大领导面前,父亲骂了娘。

      父亲也是个吃货。从我记事起,我们家的周末总能闻到烧鸭子(客家话,卤鸭子)的香味。当时的烧鸭子只有八、九两重,是土鸭子卤出来的,香味和肉质都是一流的。这是我至今吃过的最好吃的三样美食之一。

        父母无疑是恩爱的。听母亲说,她们结婚时,父亲喝了三斤多白酒。父亲喝得伶仃大醉,在家里睡了足足三天。我的父亲母亲也有磕磕碰碰的时候。每次吵完架,总是父亲首先打破僵局,招呼母亲。母亲也总是会给父亲台阶下。 现在我们三兄弟每次吃饭,父亲总是扶着母亲走路去馆子,不坐车。看着父母相互搀扶着走路,许多路人总会驻足停留,感慨不已。

        五十余年来,父亲对母亲总是不离不弃。父亲、母亲一直走到现在也许已经不是爱情,也许只是亲情,也许只是老人的相互依靠,但是对于我却是人世间最感动的。父亲的方正,父亲一个人养活我们一家五口人的的努力是我学习的榜样,是我人生的指路灯。父亲的性格总是不好。那些年,父亲手下的四五十个工人中有许多是亲戚、许多是朋友。父亲老是要发脾气,但是她们对于父亲的评价却是翘大拇指的。母亲的辛劳,母亲的贤惠,母亲的遭遇总是感动着我,激励着我珍惜生活,珍惜家人。

        现在不能每天陪伴在父母身旁,简直是做儿子最大的罪孽。有时因为忙碌,尽然不能常回家看看。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父亲母亲现在的身体还算硬朗,但毕竟年事已高,我已经渐渐的开始担心起来。我过得怎样已经是无所谓了,我希望父母过得好。我这个做儿子的总是做得不够。

        我的笨笔总是不能写出父母艰辛的万分之一二。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我已经是奔四的人了。在这数十年间,在人海茫茫中,每当我迷茫,偏激,狭隘时,脑海中总能浮现父亲、母亲大人的教诲,它们让我变得坚强、方正、有血性。如果我有一丝一豪公正,如果我们一点点真诚,如果我还能算是好人,那都得感谢的父亲、母亲。

                                龙泉剑客

                        二O一四年二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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