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我对面的人像极了我的老板,油腻、肥胖且还秃顶,但看他穿着却不像老板,就像我平时穿的运动服那样,不过我要比他瘦很多。况且我老板也不坐地铁,每天开着他那个去年刚换的新款宝马,在这么堵的城市里堵车,摸着他不知道哪个情人的大腿,是莉莉还是倩倩?
那个人打了个哈欠,“啊~”,满眼的疲倦。我也有些倦了,人们都有些倦了。倚着冰冷的车厢,仰头或垂头,闭上冷漠的双眼。地铁停了,灰色的车门缓缓打开,露出昏暗的世界。车门又关上了,换下去一波人,换上新一波人。那些疲倦的双眼也跟着开门一开一合。看着外面,像在和自己对视。我也闭上眼睛,这几天一直在搞图纸,熬了四天才做出来。昨天给老板看了看,他直接扔地上。说我做的是垃圾,让我重做。还给我好一顿骂,我真的快受不了了。老板脾气差,动不动就发火,用很粗鄙的语言,骂得我们一无是处。晚上我们去喝酒,老张掏钱买了瓶茅台,我们都有年头没喝这个了。以前美老婆没孩子的时候还会喝一喝,体验下有钱人的生活,现在不行了,都成了丈夫,成了爸爸,都不是自己了。年轻时想买个专业的摄像机,可现在车子有了,房子有了,老婆有了,孩子有了。生活在正确的轨迹上前进,可我却越来越力不从心。儿子要上小学了,要给重点小学这个老师,那个主任吃饭、送礼、学费。儿子要穿衣穿鞋,老婆也一样,都要名牌。儿子一双鞋动不动上千,我记得我上学那会儿都没鞋穿,家里穷,穿我爸剩下的。可是他以前的鞋我也穿着大,每天走路上学像开船一样,还总弄得鞋里全是土。我说给儿子买便宜点的吧,孩子长得快,不值当的。老婆听了烦,到底是她生的,骂我窝囊废没用。我有时就在想,是我偏离了轨道还是生活偏离了轨道?
小王干了一小杯茅台,说:“我真的不想干了。”说完低下头去,大家都沉默了。我拿出刚买的中华,轮了一圈,5个人,5根,我有点心疼。有了孩子之后,老婆辞了工作,在家专心带孩子,家里就我一个人撑着。我以前是不抽烟的,可是这十年来压力越来越大,老父老母也去了,使我逐渐抽起了烟。老婆不让抽烟,我每天晚上下班回家在车里坐会,思绪如烟雾般胡乱飘散,我会放一首贝多芬的《月光》。呵呵,我还他妈的挺文艺的,曲子会让我的心归于宁静。有时我会在车上打个盹,有时睡过了老婆就会下来叫我,有月亮的时候我们也会在车里缠绵,和着月光,和着月光,享受生活最后一点激情。
最近油涨钱了,我家离地铁站挺近,我就开始坐地铁,省点油钱也省点烟钱。这盒中华回到我手里的时候少了四分之一,够我抽一天的了。而转念一想老张买了一瓶茅台,他家女人还出了名的凶狠,我就有点平衡了。老李打破了沉默,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结果吐出一大半,这小子总是抽跑烟,浪费我的钱。他说:“会过去的。”我们举杯。可什么时候过去呢?老李没说,小王也没问。
到最后我们开始谈论当年,谈当年的快乐,谈当年的理想,气氛应该是挺好的,都挺开心的。嘴咧得都挺大,头仰得也很高,真的就像当年一样,只是充满了无奈。
最近挺火的一个人叫李诞,我挺喜欢他的,说不上为什么,可能我们挺像的吧?别做梦了,他知名度很高。我?我有知名度就很好了。
他说现在的风气是连才华都不怎么聊了,都聊绪怀了,真是没什么好聊的。
真是没什么好聊的。
空气中穿来了一个韭菜馅包子的味道,我睁开眼睛,想寻找这熟悉得味道。右边一个大妈起身子说:“有没有素质啊,在公众场合吃包子。”声音挺大的,符合她的身材的。她比我高,我依着车厢,只能看到她的后脑勺,她发型跟于谦似的,对面有些人白了她一眼,剩下的继续无动于衷。她悻悻地弓下身子,看不见表情。白她的人不知是饿了还是被吵醒了,韭菜味还在空气中飘着,我想起我小时候,家里穷,过年也不经常吃饺子,差不多每五年吃一次饺子。每到那一年的除夕,我家就变得比平时热闹一些,家里煮着饺子,外面噼里啪啦的响着炮仗。屋子里的热气映出我妈的面容,熟悉却模糊。我眼眶有些湿润,我爸妈是农民,纯朴,善良,老实,供我上学供我读书,我也挺争气,考上了大学。但大学学费高昂,我家根本负担不起,还好村子里的人都很善良,我也是当年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人。村民们凑齐了我的学费,爸妈挨家挨户的道谢,他们这辈子都没借过别人钱,为了我欠了这么大一个人情。走之前我妈煮了一锅饺子,还是韭菜的,这次却加了肉,我记得我吃着吃着就哭了。我下决心,一定要努力,让爸妈过上好日子。我来到这个那时候只有冷酷的陌生的城市,勤工俭学,拿奖学金。但大学没上完,爸妈却相继撒手人寰,到底还是没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如果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吃到妈妈做的韭菜饺子,我一定不会那样狼吞虎咽,我会仔细尝尝妈妈的味道,多看看爸妈的脸。时间模糊他们的脸,也模糊了那不怎么熟悉得妈妈的味道。
我老婆手不巧,不会包饺子,我会但我不会包韭菜馅的,她不吃,我也怕勾起伤心的回忆。上个月有一次老板的娇妻来送饭,送的就是韭菜馅饺子。老板娶了一个比他小十岁的女人,25岁左右女神级别的。我老婆当年也是这么漂亮,要不是……
嘴里上来一口痰,我不想吐,在地铁上这么多人,但是在嘴里含着也不是个事。我悄悄低下脑袋,吐了出来。有一丝酒味,是昨天的茅台,可惜了。
我准头不够,差点吐在旁边大妈的鞋上。但愿他没看见。
我抬起头,往右一瞅,对上大妈那张有些气愤的脸,眼睛瞪的挺大,眉毛呈倒八形,架着一些皱纹。我想起了楼下的居委会的大妈,上个月儿子骑着小踏板车在楼下玩,我那天正好休假,我在楼上看着他。他骑着骑着就居委会大妈拦下了,儿子下车,低着头,大妈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我赶紧下去,我说怎么了,大妈瞟了我一眼:“这是你儿子?”我点了点头,然后她就一直说,说我儿子不该在这骑车,她还说这不是一次两次了,要骑出去骑。还说我儿子没家教,我讪笑着送走了居委会大妈。儿子和我说:“妈妈昨天给我买的车子,我这是第一次在下面骑。”我张了张嘴,没说话,我真想说我没用,真的。
我知道面前这个大妈一定很不好惹,但我从来出门不带纸的,她在瞪着我,我总不好说大姐给我张纸我把擦起来。我被她盯得发毛,手在兜里乱翻,企图翻出什么奇迹。我摸到了那盒中华,幸好是硬盒的,里面的锡纸、盖子也可以撕下来,我把它从我兜里掏出来。大妈眼睛倒挺尖,手脚挺灵活,一把抢过去,腾一下站起来,手里摸着解决问题的关键,另一个手指着我,用比刚才大妈高的音冲我吼道:
“你有没有素质啊,随地吐痰,还要在地铁上抽烟。”说完扬了扬那盒中华,红色的希望在她手中上下左右摆动,最后举到与她脖子齐高,那刺眼的红色随着她转了转。我想说话,我想解释一下,我想让她小点声,我看着那盒中华。大妈又把另一只手指过来,
“看看,就是这个人,长得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么多人还吐痰,抽烟?……”
她说我贼眉鼠眼,我长相不帅,但也挺端正,就是身材偏瘦,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我。我爸妈从小教我做人要善良,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长这么大就没干过对不起良心的事,平常碰到乞丐我也会给几块钱。即使知道现在很多是假的,我也没有什么怨言,老婆总说我傻,我不知道我怎么傻了,偷鸡摸狗的事我更没干过。小的时候倒是有人偷我的东西,我铅笔经常不翼而飞,我不知道谁拿的,我去告老师,老师说为什么不拿别人的只拿你的?我就把铅笔放在裤兜里,有一次我摔倒了,铅笔折了,插进我的大腿上,现在还有个疤。我眼睛又有些湿润了吗我把头抬得高一些,想让眼泪都回去,我搁着车顶看到了月亮下弦月,月光仿佛就在我身上,耳朵里想起了贝多芬的《命运》,不是《月光》,为什么不是《月光》呢?
我站了起来,人们好像把我和大妈围了起来。我没看他们的眼神,但我觉得那是和刚才和看大妈一样的白眼。“登登登登,登登登登”别样的音乐一直在刺激着我的灵魂,人们的眼神在注视着我的躯体,大妈看到我站了起来,更加激动了,“你想干什么?还想打人啊……”
“你有完没完啊?”我受不了了,“我擦起来不就完了?你吵啊吵的在这里吵什么?我尊敬你是老人没说什么,你还得寸进尺了?”
不知是月光还是命运哪个给我的力量,我说完感觉心里无比畅快。我想到了老板,气势凌人,我又想到了老婆,骂人不带脏字,我又想到了那个班主任,毫无感情,冷漠无比。
大妈愣住了,人群停止了流动,我意识到这是我弥补过错的最佳的时机,也是我离开现场的绝佳时机。但人群呈一个半圆,我无法出去,而且我的性别告诉我你不能走。我想擦点那口茅台,可我该怎么擦,烟盒还在大妈垂下的手中,已经变了形,烟应该也惨不忍睹了。我想求助我左边的年轻女子,可刚想开口,人群中就出来就出来一个声音:“在地铁上吐痰吸烟还有理了?”我一愣,看见大妈仿佛突然找到了希望,就像我找到中华那样,她又开始了,人群也在指责我,声音逐渐变大,无力感又重回我的身体。我无助得看着人群,那一张张充满正义感的脸,我有点恶心。我看到了一个老夫妻,突然想到了我的爸爸妈妈,小时候我懂事,被欺负了也不找我爸妈,怕他们担心,那铅笔我都是丢了再去垃圾桶里偷偷地翻出一个用。我爸妈很疼我,村子里很多人的孩子比我家富一些都没上学,我爸妈硬是供我上了大学。为什么我爸妈说走就走了?爸妈是好人,在村子里很有声望,为什么好人总是没有好报?我耳边不再有音乐,眼泪也终于掉了下来,体内好像有东西要冲出来,我张开嘴,他冲了出来。我像老板那样和她吵了起来,真的像老板那样。
我也不知道吵了多久,直到一个人冲了出来,一脚把我踹倒在地,在那一瞬,我看到了他的脸,是小王,感谢小王。我瘫坐在座位上,皮鞋把那口茅台划了很远,我仰着头,仿佛回到小时候,一个人躺在秋天高高的玉米杆堆成的小丘上,天高高的,蓝蓝的,远处飘着黄黄的炊烟,白云从这边走到那边,狗声此起彼伏,耳边想起妈妈喊我吃饭的熟悉得声音,“二宝……”
不,是《月光》。我循声看去,一个挺帅的男人掏出了手机,旁边挽着一个美丽的女人。
我笑了,那是老板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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