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时候,每年的大年初二都是去给汪老师拜年的日子。父亲带着我,穿过长长的青霅屏巷,还要拐一个弯,走到南宁长巷的尽头才到汪老师的家。
说实话,我是不怎么喜欢去她家的。那栋三进的老宅子总是阴森森的,不见日光,屋子里有一股霉味。院子里的青石板上长满了青苔,下完雨后特别滑。她家的糖果也一点儿都不好吃,可是每次她都要给我剥一个,还说“一年甜到头”,让我不得不吃下去。最讨厌的,是她总拉着我的手问东问西,还问考试成绩,这大过年的,说点开心的事儿不好么。
在我知道她曾经是一名老师,而且还是我班主任的老师之后,我就更不喜欢去她家了。班主任一定会把我在学校的情况跟她报告的,老师之间最喜欢相互打小报告了,我想。
有一年过年,我们给她拜完年回家,父亲突然跟我说,你长大了,有些事可以让你知道了。你的爷爷奶奶不是你的亲爷爷奶奶……,啊,这一句我好像在哪儿听到过,“爹不是你的亲爹,奶奶也不是你的亲奶奶”,天哪,看来我是他们从垃圾堆里捡来的这个事儿,是真的。
“汪老师,是我的亲妈。不过这个事,说来话长了……。”
听到这里,我终于长出一口气,我们都不是垃圾桶里捡来的。可是,这个白头发的老太太,还是个老师,怎么就成了我的奶奶啊。我可是有爷爷奶奶的,他们对我特别好,我不用新的奶奶。
不过,这倒是揭开了我心中的很多“谜团”,比如为什么我从小就得管她叫奶奶,比如为什么爸爸跟她们家人有那么多的合影,比如她家的邻居每次见到我都会大喊“汪老师,你孙子来看你了”。可她为什么总爱问我学习呢,问学习的一定不是亲的,反正我是这么觉得的。
2
我跟她变熟络,已经是上高中的时候了。可能是她觉得我已经长大了,开始主动跟我聊家事。
“我们汪家是石村最大的地主,家里十楼十底(可能是指五开间两进深的楼,或者三开间两进深带东西厢房的楼,也有可能是吹牛)”她说。
“我阿爸,也就是你爸爸的外公,是钱庄的掌柜,我上面有两个哥哥,我出生那一年,钱庄生意特别好,我阿爸觉得这都是我带来的好运,所以给我取了一个小名叫福宝。”
“我的哥哥很小就出去学生意了,其实就是当学徒,白吃饭不给工钱。我阿爸最喜欢我,让我读书写字,一直读到中学。”说到这儿,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们费家是开南北货行的,叫尚林斋,在七个镇上都有分号。你爷爷他们三兄弟,他是老大,叫勉伯。我公公过世后,三个兄弟分家,老大要了店,老二要了地,老三要了房。分完家产,我们就搬到了城里。”
后来呢,抗战时候是不是都毁了?正在学近现代史的我最关心的就是这个。
“东洋人最缺德”,她摆了摆手,“那会儿我们刚结婚,东洋人就打进来了,跑到我们新房里。”看她陷入了沉思,我不由得心里一惊,又不好意思催她讲。
“占了我们的房子,还拿我们的新(婚)被子就盖了。”“那你们,你跟我爷爷呢”?“我们躲到乡下去了。”我长出一口气。
“后来兵荒马乱的,几个分号开不下去了。你爷爷把那些个都关了,只留了城里这家,一直到解放。解放后就赶上了公私合营,你爷爷是会计,天天从早忙到晚,顾不上家。街道号召知识妇女出来工作,我就去附近学校当了老师。那会儿你爸的奶奶还在,家里就靠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