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推窗,红雨乱飞。那花瓣原是极安静的,夜里悄悄开了,又悄悄落了,从不曾惊动过谁。偏是风来多事,将它们从枝头摇落,又卷上半空,搅得漫天绯红。看花人推开窗,恰撞见这场热闹,便道是"闲花笑也"。花哪会笑?不过是看花人自己心里闲了,无端觉得那纷纷扬扬的落红,也带了几分笑意。
绿树有声。这声音极细微,若非耳根清净,是万万听不着的。城里人从树下经过,只道是树在风中摇曳,叶在枝头摩擦,发出些索索的响动罢了。闲人却听出高低抑扬,宛如乐章。更有不知名的鸟儿藏在叶底,时不时啼叫几声,清脆悦耳。这鸟声在闹市中也有,只是被汽车喇叭和市井喧哗盖过了。唯有闲人,方能从万千杂音中,独独辨出这一缕天籁。
烟岚在山间游走,时而聚作一团,时而又散开无踪。云走得极慢,仿佛也在享受这无所事事的时光。看云的人倚在窗前,目光追着云影移动,不知不觉便消磨了一个上午。云本无心,看云人却看出了百般形态:时而如奔马,时而似老人,转瞬间又化作山峦。其实云何尝有过这些形状?不过是闲人眼中,万物皆可成为消遣。
一泓池水静得出奇,水面纹丝不动,清澈见底。水底的藻荇纤毫毕现,偶尔有几尾小鱼穿梭其间,搅起几道几乎不可见的波纹。这般景致,匆忙的人是不屑一顾的,他们偏爱那些喷珠溅玉的人工喷泉。殊不知静水方能照见本心,而喷泉只会迷乱人眼。池边杂草丛生,显是久未打理,却也因此更添几分野趣。
薄暮时分,风渐渐小了,只余些微气流轻轻掀动青色帘幕。月亮刚爬上来,清冷的光穿过疏朗的树枝,在地上印出斑驳的影子。庭院空寂,反倒显出几分清峻的意味。这般景致,热闹场中的人是无缘得见的——他们此刻正在酒席间推杯换盏,或在戏园子里喝彩叫好。
山居柴门,白日里也常关着。倒不是主人孤僻,实在是山中无甚要紧事,开门迎客的时候少。偏是有些闲人,不约而来,轻轻叩响门环。来的也无非是些方外之士,或落魄文人,谈的尽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奇怪的是,这些闲话往往比朝堂上的高谈阔论更近人情,比书房里的经史子集更有滋味。
书桌上的帖括文章堆得整整齐齐,显是许久未动了。旁边却散落着几本闲书,有的翻到一半,有的折了角。这些书不为功名而读,不为长进而看,纯粹是兴之所至,随手翻阅。世人争读有用之书,我却偏爱这些无用之物。有用之书教人如何处世,无用之书却让人懂得如何与己相处。
长斋绣佛,看似极严肃的事。香炉里青烟袅袅,木鱼声清脆可闻。跪在蒲团上的人,口中念着佛号,心里却不知飘到哪里去了。忽然想起儿时在溪边捉虾的趣事,或是昨日看见的那只花色奇特的野猫。回过神来,不免暗自失笑。禅心未得,闲思倒是一大堆。说出来的话,也多是些与佛法无关的闲词。细想起来,宗教本为超脱,倒成了闲人的另一种消遣。
闲中滋味,确实足乐。但这乐处,非亲历者不能体会。那些终日奔波劳碌的人,永远尝不到这种滋味。他们以为自己在追逐快乐,却不知快乐正从他们匆忙的脚步间溜走。闲非懒也。懒是心不在焉,闲却是神思清明;懒是浑浑噩噩,闲却是超然物外。在这纷扰的世上,能闲下来,反倒需要极大的勇气与智慧。
暮色渐浓,窗外的红雨早已停歇。闲花笑够了,绿叶听倦了,闲云也飘远了。我独坐窗前,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这大概是人世间最奢侈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