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房间,他住了很多年,具体有多少年,他记不清了,只是,他熟悉房里的一切,就像熟悉他自己,他知道哪块床板更加顽皮,半夜时转身,它都会咯吱咯吱地淘气;他也知道打着热水器一定要先放水再开气,关热水器一定要先关气再关水,以前的时候他老是忘,每次洗完澡一不小心就先关水再关气,害她洗澡时总是打不着热水;他还知道哪块地板下面有罅隙,踩在上面时发出不一样的咚咚响,里面空空的,蚂蚁住在里面一定很寂寞;他更知道屋里面住了几只蜘蛛,它们老死后,它们的儿子、它们的孙子后来都成了他的陈年老友,它看着它们的儿子老死了,他没有跟它们道别,他又看着它们的孙子老死了。
这么多年,什么都变了。
以前他们常玩的游戏已经被新的游戏替代;那时候看电影用的快播软件后来被封了,现在都用腾讯、爱奇艺;不知道从哪天开始,聊天不用QQ了,所有人都在用微信;论坛已经没有人逛了,更不会有人跟帖、评论,现在人都在忙着刷朋友圈;手机不但可以听音乐,还可以看电影、吃饭、坐飞机、打车,不需要再站在路边拦的士了。
这么多年,房租涨了又涨,从最初的二百四十五元一直涨到了如今的六百四十元,每一张房租单,他都放在电脑桌最下面的抽屉里,像她在时一样,叠得整整齐齐。
他知道,许多年就这么过去了,日复一日的今天就这么过去了,日复一日的昨天也这么过去了,还有明天,其实都是同一天,都这么过去了。
时间已经不再让他困惑,更不会因此懊恼,他一个人住着,在这个城市里,曾经熟识他的人们都已远去,离开了这个城市,或者在城市的一角独自老去。他再没有朋友,没有熟识的人,没有挥手,没有握别。
黑夜里,当他穿行在人群中,遇见一张张年轻的脸庞,一切心如止水,再没有一个表情让他心动。
这个房间,龙溪村五巷401房,从他再次住进来后,除了房东、送水的工人、送外卖的小哥外,再无人造访,他一个人住着,就像她一直在等他。
房间并不宽敞,一室一厅一卫,布置也简单,客厅正对房门的地方放着一张沙发,铺橘黄色沙发布;冰箱安置在客厅的左边墙角上,冰箱门上贴着几张黄色的便携纸,上面写着“面巾纸、棉签、发夹”“拖地、洗衣服、取被套”等备忘录;窗户的正面摆了一张木柜,柜子里放着一些日用杂物,上面还摆放着一个微波炉,他基本不用,厚厚一层灰;窗台上种了几盆花,叫不出名字,这么多年过去了,并没有长好,也没有死去。
卧室的锁坏了,反锁不了,从房门外面能够随意打开。那时,他们刚住在一起不久,这个401房还不是完全属于他的领土,房间里到处弥漫着她前男友的气息。他们不知道因为什么吵起来,她跟他赌气,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他让她开门,她不理他;他道歉,低三下四求她,她还是不理他。他也很生气,把自己丢在沙发里,沙发上有一个明显的凹陷,那是她和前男友的战场。
有一个晚上,他抱着她,把她顶在墙上,额头上全是汗水,月光从窗台上照进来,夜晚很安静,她用手背帮他擦汗,让他坐在沙发上,他坐进了凹陷里,她说,他最喜欢这样抱着我。
房门是被他用脚踹开的,他踹开房门,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她挣扎,指甲掐进他肉里,他亲她,寻找她的舌头,她用力地咬他、拧他、踹他,然后更加用力地亲他、吸吮他。
洗手间的门也是坏的,被他愤怒地用拳头打出个窟窿。后来,她用纸板挡住了窟窿,用透明胶粘了一层又一层,像给伤口打了一层层的绷带。愤怒源于背叛,更大的愤怒源于他缺乏愤怒的立场,他不知道如何给这背叛定性。早上的时候,他甚至对即将发生的事有着准确的预判,那时,他们坐在同一辆公交车上,她接了一个电话,听电话的时候,她轻声笑着,小指尖捋了捋耳边的绒发,似乎有人约她,她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她说再看吧。他知道她一定会去,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公交车一路颠婆着往前,他知道,不管约她的是谁,她都会去。从傍晚到深夜,从深夜到黎明,整个晚上,她都没有回来。他守在楼下,抽了一整包5mg的中南海,然后,在晨光里,他看见她的身影朝他款款而来。
他一直没有上班,只靠以前的积蓄生活,甚少出门,每次外出都会采购最少两周的日常生活所需,一些饮料干粮等吃喝物品,其次便是烟酒,张裕白兰地的味道并不好,他还是经常买,匀兑着绿茶喝,含在嘴里,有种淡淡的苦涩。
记得第一次买张裕白兰地的时候,他们在商场的货架中转悠了很久,最后决定买酒喝,货架上看的都是一些红酒和洋酒,白酒她是不喝的,她受不了白酒那种辛辣对食道的撞击,喝红酒的时候她也只喝纯的,绝不勾兑,而他喜欢勾兑少许雪碧。
货架上的红酒要么都长一个样,瓶子圆、脖子长、底部凹陷;要么就是用木盒子包装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见。其实,他们也就是看看,便宜的几种红酒他们已经买了多次,多半是长城干红、张裕解百纳,而其它的,他们看见那高昂的价格也就直接忽略了,那时的他们还很穷,在同一个工厂打工,她是研发部文员,他是厂报编辑,两个人的工资加在一起不到八千。
最后,他们把目光聚焦在洋酒上,洋酒跟红酒不太一样,它们有着比较鲜明的个性,瓶身的造型、尺寸,酒的颜色、混浊都不一样,其实,他们还是不懂酒,买酒只看包装和价格,包装好价格便宜的就是好酒,最终她从货架上取下一瓶酒,对他说,五颗星,就它了。
他经常靠着床尾,坐在地上,看一本书,或者对着窗户出神,蓝色的窗帘拉得并不严实,有阳光照进来,他能看见光柱里的灰尘在行走,他能看见它们呈现不同的队形。开始的时候,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照在他的脚上,窗台上那株绿萝在阳光下异常通透,渐渐,阳光照在了墙上挂的刘三姐上,那是她在桂林旅游的时候买的布帛,本来一对,一幅挂在墙上,另一幅,她送给了他,后来,他在搬家的时候弄丢了。
通常,他会这样度过整个下午,直至天色渐晚,刘三姐的眼神暗淡下来,他坐在黑暗的房间里,想起多年前的一个下午,她就坐在他现在坐的地方,哭得那么伤心,她说,对不起,对不起!
很多年前,他从九龙坡回到这个城市,再次看见村口的石刻大字时,他有片刻恍惚,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在村口等待恋人的少年。
房东大哥再已认不出他,不知道眼前这个满脸胡须的中年男人,就是那个曾经被他赶走的年轻租客,他只是奇怪眼前的人为什么一定要租401房,当他告诉他401房被人刚租走时,房东在那张满是沧桑的脸上,分明看到了失望、伤心、焦虑、不甘等情绪。
最终,在房东的协调下,他满怀歉意的给了401的租客两千元,让他们搬到了402。在他们搬离后,面对空荡荡的房间,他如面对多年未见的情人般,感概万千。
对着空荡荡的房间,他说:我回来了,一如当年他按着门铃,对她说:是我。
他照着记忆中的样子,一个角落一个角落地,去还原。布置着房间里的一切,试图恢复当年的样子。
但这世界上又有什么东西是能真正回到最初的呢?
譬如河流, 譬如时光。
当他洗澡、刮胡须,当他把泡沫打在手心里,抹在脸上,只剩下两只眼睛,当他一层层刮着,先刮嘴唇上的胡子,然后是下颚、鬓角、额头、脸颊,他试图刮去脸上所有与岁月、苍老有关的痕迹。可是,当他刮完,用清水冲洗干净,看着镜中熟悉而陌生的容颜,他知道一切再也无法回头。
他想起他们有次去吃火锅,海底捞还是野妹,已经记不清,只记得那家店的生意特别好,里面坐得满满当当,等了许久,他们终于坐在了一个靠窗的位置上。
看着玻璃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他突然感觉伤感,问她:
“我们算是无话不说的知己吗?”
她说,是的。
在生命中,有这样的一个知己是件幸事。他说,十年后的今天我们再回来吧!
在村口等。
对!村口等。
还不到十年吧,或许早已过了。
他不是为了赴约而来,更不是为了等她,当年的约定只是一个玩笑,她不会当真,他也只是应景。
说到底,他不知道为什么再次回来,就像他不明白,当年为什么去九龙坡支教,在那里安了家。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稀里糊涂,却又明明白白。
老婆是陈家村的。谈恋爱的时候,她告诉他家住陈家村,他说陈家村好,他说,陈家村都姓陈吧,她说也有姓向的,搬走了。
他决定娶她,因为他喜欢陈家村这个名字,就像他决心住在九龙坡,或者只是因为九龙坡跟他的故乡小龙组一样,中间都有一个龙字!
后来有一天,他的老婆突然带着儿子跟人跑了,跑得人尽皆知。邻居街坊都用异样的眼神看他,那是种什么眼神呢?
当他放学回家,几个妇女聚在一起说话,不时传出笑声,看见他来,她们不再笑了,就用那种眼神看着他。
这个外地人,走进了尴尬里。
但他走得从容不迫,并不伤心,他迈着跟往常一样的步伐去学校,用相同的语调给学生们讲解《西厢记》,
看着窗外,夕阳照在走廊上。
他说:一点深情,三分浅土,半壁斜阳。
唯一挂念的只是孩子,不过他知道,那个女人虽然离开了他,但是不会亏待他的孩子。
离开九龙坡,他没有任何眷恋,只剩遗憾,遗憾的是那么多年,未曾有一次街角的邂逅。
当他把房间装扮成记忆中的模样,昔日的一切仿佛就在眼前。清晨醒来,他似乎能听见她在刷牙的声音,咕噜咕噜漱口的声音,每一天,她都会帮他放好热水,挤好牙膏,横放在杯子上面。
当她在镜前梳头更衣,他坐在床头看她,然后在她脱下睡裤的瞬间,上前去抱住她的腿,脸贴在她的肌肤上,她的皮肤是冰凉的,他抱着她像抱着冰凉的水,她的食指尖点在他额头上,他的额头也变得冰凉。
他想起她为他准备西餐那个下午,那真是一个美好的下午,她让他先去楼下打篮球,让他把房间交给她,把厨房交给她,然后,她叫他回来,她站在阳台上喊他,她喊,喂!回来吃晚饭啦!
房间里插满了红蜡烛,冰箱上、柜子上、窗台上、到处都是蜡烛,这烛光让他眩晕,感觉不真实。
烛光下,她打开收音机,选了久石让的《那年夏天宁静的海》,她知道那是他最爱听的一张专辑,听着轻音乐,他们慢慢地喝红酒,吃牛排。
那是她第一次尝试做西餐,也是第一次有人为他做西餐。
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块地板都塞满了过去,一点一滴,但最初的感觉不是满,而是空。
冰箱、沙发、柜子、床、电脑桌、空调、凳子,狭窄的空间里堆满了东西,满载着记忆,可是感觉还是空。
他开始害怕回家。
那段时间,他刚从九龙坡搬回来,依照记忆中的样子布置房间,等一切都仿若昨日的时候,他不敢回家了,那应该是他出门最多的一段日子。
通常,他会去街角的一间酒吧! 那是一间早已破旧,衰老的,失宠的酒吧。
它的名字就叫一间酒吧。
当年,第一次去的时候它才刚开张不久,一切都是新的,灯光是崭新的、舞台是崭新的、打碟机也是崭新的,年轻的DJ喊的麦,也是崭新的。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它竟然还存在着,只是老了,如他一般,脸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
在酒吧里,他属于绝对的异类。酒吧,是年青人的世界,而他显然已不再年轻。有时,他也会闭上眼睛,跟着音乐摇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在那里静静地坐着,喝两口酒,抽上几根烟。
看一看,回想一些久远的事情。
有时,他也会去村子旁的林荫道漫步,昔日的小树枝已长成了参天大树,在那里,他们曾经无数次的牵手走过。现在,每当他看见那些牵手一起走过的年轻人时,他总会露出会心的微笑,或许,他们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一段时间以后,他感觉房间不再像之前那么空了,便不再出门,每天只在房间里待着,看书、看电影、睡觉,拉拢窗帘。
甚至他还定了6:40分的闹钟,她之前每次定闹钟都是这个时间。他通常会在闹钟响后起床洗漱,饿的话就弄一点稀饭吃,她不喜欢吃稀饭,她喜欢喝虾粥,记得第一次送她回家,就是请她在村旁吃的虾蟹粥,当时吃得很饱,临别的拥抱他甚至能感觉到她微隆的小肚腩。
不饿的话,他通常会接着睡一上午,做很多的梦,梦里也并不踏实,恍惚间,他总感觉时间停滞在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上午,她在他身边赤身躺着,他伸过手去,刚好能握住她温暖的乳房,而现在他伸出手去,触摸到的只是多年后的一片虚无。
中午的时候,他再次醒来,会先去冲个热水澡、他已经不能再洗冷水澡了,开始的时候,勉强洗了几次,竟然冻得感冒了,这让他感觉特别难过,身体永远不会撒谎。
下午的时光,他一般用来看电影和发呆,晚上,他靠在床头静静的看书,或者打开电脑上网,手机也能上网,只是浏览网页的时候,他还是更习惯打开电脑。
网络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足不出户便可知天下事,不过他觉得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不关心粮食,不关心大米,他关心些什么呢,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会在睡觉前喝两杯酒,坐在橘黄色的沙发上,他看着冰箱上的便携纸愣好一会神,纸上的字是他写的,内容是她经常要买的物品和要做的家务。
每天,他都能感觉到她的存在,在空气里,在光柱的灰尘里,她就这么陪着他在401房。开始的时候,她只是个朦胧的影子,偶尔从回忆里跳出来。
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月还是两个月,或者是半年一年,影子慢慢变得真切了,他已经能看清她的容貌,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并没有多少改变,只略微胖了,成熟了,她在房间里,在他对面,远远地看着他,不说话。
有一个晚上,他喝了许多酒,洗澡时突然哭了起来,他哭得很伤心,一直哭,哭干了眼泪,像年轻时候,赤裸着身子躺在洗手间里睡觉,她突然在这时出现了,她拉他起来,透过掌心他能感觉到她传来的真实的温度。
他听见她一如当年的喊他:不哭,我陪你上床睡觉好不好?
她真的回来了。
他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那个遥远的十年之约。在一起的时候,他们都不谈分离后的彼此,他们只回忆往事,他们有回忆不完的往事,每次都能说上大半天。
他像从前那样,抱着她看无聊的泡沫剧,坐在同一张椅子上,他环绕着她的腰,或者不安分的放在她胸前。
她不知道从哪里拿出多年前买的跳棋来向他挑战,他回想起他们抱着跳棋转战在路灯下的情景。
他们整天在房间里待着,可他想出去,已经不知道多少年足不出户的他,在她回来后开始向往外面的世界,他想带她一起出去,去云南、去丽江、去海南、去香格里拉,可每次她总是拒绝:
她说,这么多年,一个人都过来了,为什么现在在一起了,还要出去呢?
他说,就是因为在一起了,我们才不应该浪费时间,多出去走走,看看世界。
她说,你一定是看我看腻了,看我看烦了,一定是的。
为此,他们大吵了几次,他觉得他们没有必要窝在房间里浪费光阴,应该走出房门,去游玩,去感受阳光;而她却固执地认为既然他能守住一个人的寂寞,如果爱她的话,就应该能守得住两个人的寂寞。
后来,他们已不再争吵,只默默地喝酒,再后来,他们又开始了争吵,只是因为都喝许多酒的缘故,口齿巳经不清了,于是开始比手划脚,最终打了起来。
接到投诉,房东打开房门已是第二日下午。进去后,他叫了几声,没有人应,他又叫了几声,还是没人答应。
客厅内一片狼藉,柜子上、地板上到处丢弃着喝完的酒瓶、吃剩的盒饭、方便面;卧室里也没有人,床单脏兮兮的掉在地上,蓝色的窗帘紧闭,窗户上放着一个透明的玻璃瓶,水枯了,玻璃壁上挂着一株干枯的,看不出名字的花。
最终,房东在洗手间找到了他,赤裸着上身,只穿着一条裤衩,满脸的胡须,脸色蜡黄,消瘦得像一根快掉皮的木桩。
地面上一片斑驳的血痕,他的额角撞破了,伤口已经结痂,一道暗红色的伤痕,在眉角,上面粘满了血块。
房东探了探他的鼻吸,幸而没死,赶紧拨通了119急救中心。
后来,他住进了医院接受治疗,再没有回到龙溪村,回到401房。
在故事的最后,他回到了他来的地方,不是九龙坡,在房东拨通119急救中心后,他在房间里寻找所有能找到这个房客亲朋的方式,这个房客手机通讯录上没有任何记录,房间里也没有电话本,他只在抽屉里找到一 个吊牌,上面贴着房客的相片,非常年轻,吊牌上写着:“xxx市精神康复医院,臆想症患者,004号,罗小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