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尾章:万有德疑惑不解,妻陶莉道出缘由
第01章:途中结识看相友,断言前途有光明
一九七零年九月十一日,星期五,下午。
列车过了两站地,王晓晗等到了一个靠窗的边座。他有些疲倦,也不想同旅客搭话,就趴在小桌上装睡,心里盘算着今后的打算:
首先得将名字改了以防别人问起时现编,叫个什么呢?就叫魏金生吧。出走的理由呢?就按万事通讲的,逃婚,这个好说,别人也容易信。
那么今后上哪儿安身呢?还是按万师傅讲的,去林场。方才买车票时他就想,除了往北往南去的车不能坐以外,如果最近的一趟车是往东去的,他就去煤矿,如果是往西去的话他就去林场。
问题的关键是老万说的是真的还是他编的?没户口没介绍信真能被招为临时工?那是什么林场?怎么走?
记得师父讲她是怎么逃出老家的情形,是啊,那时候可以要饭,现在恐怕要饭都不会有人给。现在社会管理得严,有单位、有街道居委会、有民政局、有各种组织,你这么年轻凭什么要出来讨饭?咳!难呐!
张德龙赵寅虎还算厚道,进反省室时没有进行裸搜,也没亲自动手,内裤里的钱和粮票没有被翻出来,要不连买车票的钱都没有。一般长途旅客都有旅行袋或提包,里面除了吃的还带有随身用具。他什么都没有,想擦把脸没毛巾,想喝口水没有杯子,这些东西又是不可以随便管别人借用的。
第一次出逃他还是有些慌张,在车站这几样东西包括面包如果抓紧时间买是可以办到的。
这时列车长和两个乘务员进了车厢,其中一个列车员说:“查票了,查票了,各位旅客请将车票准备好,没票的旅客请补票。”
乘务员的话音刚落,对面的旅客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哎,小伙子,别睡了,醒醒,查票了。”
王晓晗坐起来掏票,同时瞅了对面的人一眼:这是一位五十岁左右岁的男人,看衣着面相像是个工作人。那男人接住他的眼光张口问道:“小伙子,你这是去哪儿?”
王晓晗一边揣好车票一边回答:“终点。”
男旅客说:“我们也在终点下,你家也是齐市的?”
对这样的问题他没准备,只好信口答道:“我家不在齐市,那有我个亲戚。”
“什么亲戚?”
“啊,一个本家叔叔。”
这男人怎么像个饶舌的老太太?不认不识的就刨根问底?王晓晗不想让他再问下去就回问了一句:“大叔,您这是打哪儿回来啊?”
对面的男人就等着这句问话,王晓晗的话音一落他就用手一指身边的姑娘说道:“这是我闺女,这次是她带我去沈阳解放军总医院看病。要么说现在呀,办啥事你都得有人,对不对?我有个姑舅弟弟在那当主任,我这次看病就是由他带着,那真是一路绿灯!要是没人的话那你就排吧,排床,排大夫,哈哈,说不定给你排到啥时候去。”话是说完了,可得意的笑容仍然挂在脸上。
“爸!”男人身旁的姑娘用手碰了一下他:“行啦,别说了,行不行?都说了一道了,你累不累呀!”她又看了一眼王晓晗,笑道:“这人一老,话就是多,也不管人家爱听不爱听。”
姑娘长得面善,脸庞干净,嘴角仁义,紫色上衣大翻领,露出的脖颈白皙圆润。
王晓晗浅浅地笑了笑说:“哪里,大叔说得在理。”他理解生活在最底层的老百姓偶尔找到关系享受了几天科长以上的干部待遇是个什么心情,那就是觉得自己幸运得不得了,不管跟谁总是要夸耀一番的。
“哪位乘客喝水?喝水的乘客请把水杯准备好。”乘务员拎着水壶送水来了。
姑娘看着他问道:“你没带水杯?”
他略一迟疑说:“嗯,带了,上车前丢了。”
“怎么丢的?”
“候车的时候上厕所,我的包叫旁边人看着,等我回来那人走了,包也没了,咳,倒霉!”
“到终点还有五个多小时呐,不喝水哪行,这样,”姑娘说着拿起桌上的半瓶水果罐头,将里面的剩余部分倒入瓷缸。“这个瓶子我给你冲一下你将就着用?”
王晓晗真有些渴,忙说:“那就太谢谢你了,我自己来吧。”他起身出来到水房涮了瓶子又接了大半瓶水,回到座位坐下,再次对姑娘说了句:“谢谢啊!”
姑娘笑着问道:“你方才说你杯子丢了?”
“是。”
“哎,大哥,你贵姓啊,怎么称呼?”
怎么?这姑娘也爱问话?由于有了准备回答得就顺:“我姓魏叫魏金生,你呐?”
“为今生?诶,这名好。我嘛,我姓潘叫盼来世。”姑娘说完开心地笑了起来:“哈哈哈。”
看得出姑娘是个爱开玩笑的人,王晓晗也禁不住笑了。姑娘正色道:“魏大哥,我看你情绪不高,和你开个玩笑,我叫陈萍。你别看我年纪不大,可我会看相。而且看得特别准。”
“是吗?”
“不信?那我给你看看?”
姑娘不笑了,瞪着眼睛看他,问道:“你今年多大?属什么的?”
“二十四,属猪。”
“啊,属猪,二十四岁。”
陈萍装模作样地算了算,又仔细端详了王晓晗一会儿,然后断然说道:“我看你没有丢包,你压根就什么都没有带,你是从家里跑出来的,对吗?”
她的声音虽然不大,却把王晓晗惊得不轻,有一种做贼偷东西叫人抓住了的感觉。陈萍又问道:“我说得对不对?”
没有说假话习惯的王晓晗承认道:“是,你看得没错,我是逃出来的。”这句话说完他又有些后悔,怎么说上实话了?
“为啥?”姑娘以为他大不了是和家人吵架,负气出走。心想别看这人长得漂亮可心胸不大气。
是啊,为啥出逃?这个问题无论你走到哪里任谁都得问。王晓晗沉默了一小会儿,看着姑娘小声说:“躲灾、逃婚。”说罢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姑娘的父亲说:“不同意就算了,怎么?还用得着逃?”
王晓晗略显得有点犹豫,把头往前探了探低声说:“不瞒你俩说,我惹的麻烦大了,女方家有权有势,我把人家给得罪了。他们要整治我,诬陷我是反革命,不但要送我进监狱,还要找人打我。说打断一条腿还不算,还要破相!你说不躲哪行啊!”
“啊,这么厉害?没王法了?”
王晓晗往四下看了看似乎是有些害怕:“大叔,咱不说这个了。”
陈萍小声说:“那,要躲也得带点东西啊!怎么光着身子就出来了?”
“嗨,情况特殊嘛,他们怕我跑派人看着我,我是抽冷子跑出来的。”
“可你也不能总躲着哇?”
“我听说山区林场缺人,没户口也能被招为临时工,不知真假?我想到那儿躲一躲。”
老陈说:“嗯,我也听说过,没户口的只要有两个老职工作保就可以当长期临时工。不过那地方苦哇!冬天冷得不行,夏天又热;蚊子又咬,山里的蚊子利害得很;吃得也不好干的活又累,大山沟子消息闭塞得很,谁肯把户口迁到那当固定工?干干就走了,没几个人能干长的。”
嗯,看来万事通说得不假,王晓晗说:“避避风头,躲一阵子再说呗。他家也不能总有权势吧?说不上哪天她爸就倒了呢!”
“嗯,那倒也是。”
“齐市有你个叔叔?”
“对,是本家叔叔,不是亲叔。”
“他家住哪儿?”
王晓晗从没来过齐山屯,对那里的街道一无所知。这时他想起了父亲的日记本中有一页提到了齐市,那段文字是这么记载的:“一九六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今天在省劳动模范大会上竟意外地遇见了文木匠,他也是省劳模。真没想到过去一个站街干零活的小木匠,现在竟然是齐市江东机械厂的一名科长!经过交谈能够感觉到经过党组织十几年的培养教育他的进步非常大,已经成为一名有相当组织能力的领导干部了。说来好笑,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他姓文,这次才知道他姓孙叫孙成文。临散会时他热情地邀请我有机会到他家去。并给我留下了他家的详细地址:齐山屯市前进大街278号,神树大院(从火车站乘九路汽车到柳树林站下)。这本日记就放在他的床头,思念父亲和师父时就拿起来翻看,这段内容他记得太清楚了于是就说:“他家住在前进大街二百七十八号,神树大院,坐九路车。”
“巧了,真是太巧了!”一脸兴奋的老陈笑着说:“咱们是一道,一会儿下车咱们一起走,神树大院我知道,在柳树林站下,我们比你早两站下车。”
“嗯,那好。”
“诶,小兄弟,你是做什么的呀?”
老陈这爱刨根问底的毛病让女儿很尴尬,她有意岔开话题插嘴说:“爸!我管他叫大哥,你管他叫兄弟,这论的是什么辈呀?”
老陈笑了:“对,应该叫大侄子。”
王晓晗说:“大叔,我是一个国营厂的工人。”
“你走了那工作呢?”
王晓晗苦笑道:“命都快保不住了,哪里还顾得上工作?”
对女儿制止的眼神父亲浑然不觉还继续关心地问:“呵!那家是什么人呐?”
陈萍实在忍不住了,用手按了一下老陈的胳膊说:“爸!行了行了,你现在怎么像个老太太似的总愿意刨根问底?魏大哥,你别介意啊。”
她这么一说王晓晗倒不好意思了,说:“这没什么,姑娘她爸是一个处级干部,她哥认识一些社会上的炮子,啊,就是流氓打手,咳,反正咱是惹不起人家。”
对面的父女没再往下追问。这时旅客们发现车的速度慢了,而且越来越慢,最后终于停了下来。
广播里通知说这是临时停车。有人说:“你看着吧,这一停就又得晚点了。”
另一个说:“这趟车总晚点,上次我坐这车整整晚了两个小时。”
王晓晗表情平静地望着窗外,心里盘算:明天上新华书店看看有没有关于林场的地图,咳,常听人说:在家千般好,出门万事难!还真是的。他又忽然想到现在城镇居民都有粮食关系,走哪带到哪,农民也是按人头分口粮。自己现在人是跑出来了,可今后咋办呢?那点粮票能坚持几天?要知道粮食统购统销是全国统一的政策,应该是走到哪都一样吧?难道真像万事通讲的那样,有不要户口粮食关系干活就给饭吃的地方?应该是有吧?如果像老陈方才说的那样就应当有,要不然的话么怎么会有盲流这个词呢?可这样的地方上哪儿去找?
想到此他脑袋发大,刚平静些的心绪又乱了起来。他现在的要求多么简单啊!只要有个能睡觉的存身之地,提供维持新陈代谢的基本食物,他可以做任何艰苦的工作……
车终于又开动了,车厢里的人还在发着牢骚。王晓晗转过脸来,目光碰到了对面的姑娘,陈萍似乎是在观察他,“魏大哥,想心事呐?用不着愁眉不展的。俗话说‘吉人自有天相’从你的面相看,你额头上有一横纹,这表示你年轻的时候会有一些坎坷。可此纹不宽也不长,说明你走背字的日子马上就要结束了。以后当有贵人相助,到那时自然是时来运转,前途一片光明!”
“瞎扯些什么呀?”王晓晗听了陈萍的话非但没有感到宽慰,反倒生出几分厌烦。六零年以前他家旁边的空场子有时候会有摆摊看相算命的,出于好奇在有人算命时他也在一旁听过几回,老先生说的大都是这一套不着边际的话。他一声不吭,眉头微蹙,连喝了几口水,腹内一阵空响。列车又到了一个小站,广播说已经晚点一个小时四十分。他将头伸出车窗外望了望,看有没有卖吃的,站台上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他回身坐好,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陈萍说:“魏大哥!你饿了吧?吃的东西我们带了不少,来,一起吃点吧!”说着从布袋里取出两个酥饼、两个咸鸭蛋、还有一罐肉炒咸菜。
他父亲也让道:“来吧!别客气,坐车认识就是缘分。吃吧!我也吃一个,其实不咋饿,不晚点的话都快到家了。这还不得八点到呀,先垫把点,回家再吃。”
王晓晗长这么大没管别人要过东西吃,实在是不好意思。陈萍拿起一个酥饼递到他手里,“别客气,来吧。”
他确实是饿了,接过酥饼脸有些发红,说:“那我就不客气了,谢谢啊!”
姑娘将咸菜罐往他面前推了推:“呶,”又递给他一双筷子。
就着肉沫炒咸黄瓜丁,喝着白开水,吃着油糖酥饼,真香啊!他不禁想起了小时候听大姨讲她步行寻夫,途中要饭吃的感慨,此刻他才有切身的体会。想到父亲和大姨悲惨的结局,以及今后自己生死未卜的命运,他不禁悲从中来,感情一下子失去了控制,只觉得鼻子一酸,眼前顿时一片模糊,大颗的泪水滴在手里的酥饼上。
“嗨!男子汉大丈夫这是干啥?人这辈子谁还没个沟沟坎坎?咬咬牙就过去了。吃吧!自己拿,吃饱啊!”陈萍说着将布兜放到小桌上,起身离座走开了。
车到终点齐山屯市晚点了两个小时十五分钟。王晓晗在陈萍父女带的三个包中拎了个最重的旅行袋说:“叔,这个我拿吧!”
陈萍笑道:“好,反正咱们是一道,那就让你受累了。”
王晓晗原想在候车室呆一宿,可一来已经说了去神树大院,二来也想与陈萍父女多盘恒一会儿就邻着旅行袋与这父女二人一同出了检票口,来到公交车站。他们上了九路汽车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老陈庆幸地说:“好悬呐!再晚一会儿就赶不上末班车了。”
在汽车上陈萍告诉王晓晗说她在市物资回收站工作,地点在大石桥旁边。她一再嘱咐,有什么困难就去找她。她说她真的会看相,是她姨父教的,好人、诚实人她看一眼,搭上几句话就能判断出个八九不离十。见王晓晗虽然点头表示同意,但脸上却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陈萍认真地说:“我告诉你,这不是迷信,是科学。人说的话是真是假从他的脸上能判断出来,相由心生嘛。”
“那我没带包也能写在脸上?”
“那是呀,你要是真让人偷了包,一坐下你就得说,说完还得骂上两句出出气。再有从你脸上的神态看也不像是探亲的。”
“嗯,有道理。”
陈萍说:“既然这有你叔,干嘛还去林场啊?”
王晓晗说:“我一个大小伙子不能总赖在人家吃闲饭吧?再说了我也怕他们来这找我。”
俩人说着话,时间就感觉过得特别快,十来站地说到就到了。老陈说:“我们到了,你还得坐两站。”
王晓晗说:“我也下车,送你们到家吧。”
陈萍用手挡着拒绝道:“不用,不用,我们家就在前面不远。你还有两站地呢,这两站地可远呐,我们下啦,再见!记着有事找我呀!”
车开了,街灯下陈萍父女的身影很快就不见了。王晓晗心中默念:“好人呐,我还能有机会再见到你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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