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温故：以诗人心读诗人诗，古诗的正确打开方式。
对古诗来说，每一次翻译，就是一次劫难。
在英语翻译方面，这首词面临的第一个问题，也是词牌名。
词牌名到底需不需要翻译或者如何去翻译，大概是宋词最让人纠结的地方了。在上一期“英译劫”中我们已经探讨过词牌名的来源了，也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完全没有翻译的必要，也真的没有办法翻译”。但先生们既然不厌其烦地翻译，并且颇有不到黄河不死心的架势，我们这些仰仗他们生存的寄食者们，也只好跟着走一遭了。
“Immortals at the Magpie Bridge” (许渊冲先生：在鹊桥的神仙们) ；
“Immortals on the Magpie Bridge” (卓振英先生：在鹊桥上的神仙们)；
“Fiber-like cloud: To the Tune of The Immortal Magpies’ Bridge” (谢艳明先生：纤维状的云：“不朽的鹊桥”曲调)；
“To the Melody< The Magpie-Bridge Legend>”(朱曼华先生：曲调：鹊桥传说)
前三者都用了“immortal” 来解释“仙”，一个“immortal”道出了这个鹊桥是一个仙家的地盘。可惜事实上，古往今来，肯站在鹊桥上的神仙，也只有牛郎和织女这两个苦命鸳鸯了，其他神仙没事是不会来惹这麻烦的，所谓“神仙们”，其实也就他们俩。而朱先生则用了“legend”，明确表示这是一个传说，一个关于鹊桥的传说。
鹊桥仙这个词牌名虽起源于牛郎织女的故事，但不一定词的内容就非要和这个故事相关。谢先生和朱先生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在翻译的时候，添加了很重要的一条信息：“To the tune/ To the melody”，来解释后面的内容是一个曲调的名字。虽然心是好的，但多少有点多余。词牌名那么多，难道都要这么写吗？我认为大可不必，关键一点，是要让老外明白词牌名的概念，至于具体内容，还是由他们去咀嚼去品味吧。如果每一口都要嚼烂然后再喂给他们，他们恐怕也会厌烦。
我们来看正文。
开篇第一句“纤云弄巧”，看似简单，却蕴藏着丰富的心理内涵。《鹊桥仙：在最美的时刻与你相约》是这样解释这种内涵的：
在某种程度上，化用了古诗十九首“纤纤擢素手，札扎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云是他的原料，织是他的主业，可是，为了这次相会，她已经无心主业，以纤云的灵动，不去织布，而去制造酝酿机会，这样的结果，云虽然巧，但布必定是织不成的。“终日不成章”虽然不说，但“泣涕零如雨”已潸然而至。
一心想着约会，怎有心思织布？就像李宗盛写的歌“漂洋过海来看你”中写到的“为你我用了半年的积蓄漂洋过海来看你，为了这次相聚，我连见面时的呼吸都曾反复练习，言语从来没能将我的情意表达千万分之一” 。故事的女主“织女”又何尝不是如此。但是，这样的情意如何用英语的一句话来体现呢？真的很难…
我们选的几位译者是这样翻译的：
“Clouds float like works of art” (许：云朵飘浮着犹如艺术作品)
许先生的翻译总是那么的浪漫。云漂浮在空中，摆出各种形状，每一朵云都是仙家制作的一件艺术品。不禁让芊萱想感叹一句“Marvelous” ！但却离题甚远。
如果只是单纯的景物描写，再美的文字都是苍白的。王阳明说：“你未见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见此花时，此花颜色一时明白以来”，只有见到此花，并在心中产生认同，此花颜色才会“一时明白起来”，美感才会产生。纯粹的景物如果不附加心灵的跳动，再美的语言都是“寂静”的。
“Her love into th’ clouds the Maid subtly weaves” (卓：少女把她的爱巧妙的编织入云中)
卓先生这样翻译有点意思了，把一个恋爱中的少女可人模样描写了出来。她在工作中想念情郎，把绵绵的爱意织进了云中，这种儿女情态，是符合传统文化内涵的。恋爱过的女孩可能都有体会，约会前，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翻开衣橱，把所有的衣服拿出来再一件又一件的说“No”。甚至连呼吸都要反复练习，又怎么可能淡定织布呢？这个布是肯定织不成了的。可惜卓先生的翻译未能理解诗人所借用的典故，意思出来了，但表达方式却有不小的偏差。
“Fiber-like cloud displays her art” (谢：纤维状的云展现出她的技艺）
谢先生将“纤云”拟人化，“displays her art”大概就是“弄巧”了，虽然比较接近字面的意思，但在意思的表达上，却完全相反。中国的艺术品就是这样，基本功练好了，但缺少那种神韵，就不能说是成功；意思有了，但基本功没练好，也同样不能说是成功。
“The Weaving-Girl with skillful fingers is clever , as if gentle clouds were flying fast and faster” （朱：织女很聪明有着灵巧的手指，就像温柔的云朵飞的越来越快）
字里行间能感受的到朱先生的努力，但对传统文化的隔阂，决定了这个翻译是失败的。
第二句“飞星传恨”，我也曾有疑问，那就是飞星传的是谁的“恨”，这个“恨” 到底是“爱” 还是“伤心”、“遗憾”。《鹊桥仙：在最美的时刻与你相约》是这样讲的：
而所谓“传恨”，也并非真的有仇，乃是传统文化中男女之间特有的一种情愫，是一种非常微妙的感情。在传统文化秩序中，男女之间不方便直接说“爱”，但又要向对方传递这种相亲相爱的感情，只好用其他的词语代替。即使在今天，情人们可以随便说“爱”，但有时也会感觉“爱”不足以表达彼此之间的那种复杂的感情，特别是遇到一点小矛盾，在难舍难分的心理状态下，“恨”可能比“爱”更能表达这种无法言说的感情。就像白居易在总结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是说“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虽然字面上是恨，但此前一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已经暴露了内心，那是一种爱不足以言说的感情，是一种经历重大变故而忠贞不渝、更深层次的爱。少游另一首词怀念佳人，首句就是“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那里的“旧恨”，也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爱。
这和西方人所表达的爱不一样，他们在表达爱的时候更大胆，直白，甚至露骨。雪莱 在《爱的哲学》中就说：
“And the sunlight clasps the earth, And the moonbeams kiss the sea;What are all these kissings worth, if thou kiss not me?”(阳光紧紧地拥抱着大地，月光在吻着海波：但这些接吻又有何益，要是你不肯吻我？)
我们国内的女孩子在恋爱的时候总会说“讨厌”，但不是真的讨厌，直男癌就无法理解，只好孤独终身。中西文化这种差异，在翻译的时候很难表达：如果翻译成“爱”，那怎么让人体会出古人的含蓄？如果翻译成“恨”，那西方人要看不懂了。千辛万苦才见一面，如果憎恨对方，干吗那么麻烦见面？
弄清楚了这些，再来看看下面的几种译文。
“Stars shoot with grief at heart” (许：流星带着心中的悲伤划过)
“And th’ shooting stars display how th’ Cowherd grieves.” （卓：流星显示出牛郎有多么悲伤）
“Flying stars pass their yearning rue” （谢：飞星传递着他们思念的悔恨）
“Silently the Cowboy-Star crossed the Milky Way, For releasing her grief on the Double-Seventh-Day” （朱：牛郎星静悄悄地划过银河，是为了她在双七日的悲伤）
前三位先生不约而同的把“恨”译成了“grief”，是不能相见而产生的“悲伤”，谢先生虽然换了一个词，但也没有正确理解“恨”的更深层内涵。
他们认为这种悲伤或悔恨的情绪则是通过飞星来传递的。在四位的翻译中，朱先生把“飞星传恨”和“银汉迢迢暗度” 连在一起翻译，显然是花了很大的心思了，不知道这么安排是为了更好的解释诗文还是为了“way” 和“day”的押韵，但在理解上已经有问题了。
首先，这里的“飞星”指的并不是牛郎星。其次，“传恨” 也不是单方向的，是双方的。这里的飞星，就是流星，两颗遥远的星星，用什么来传递彼此的话语？当然是流星了，这是古人最淳朴的想象，流星，就像当我们今天的电话线。
在天文学里，是有牛郎星和织牛星的。英语里牛郎星是“Altair”, 我猜译者为了更好的阐述这个故事，大概是故意直译这颗星“Cowboy-Star”（牛仔）, 但是我们所说的牛郎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和西方的牛仔差的还是有点远的。cowboy给我们更多的印象是一个勇敢的英雄，因为他骑着马手上甩着绳子是去追赶野牛，将野牛驯化成牲畜，而不仅仅是牛郎这样一个放牛的角色，因此很多美国的男孩子在小时候都很喜欢把自己扮演成一个cowboy，但我想我们国内的小朋友是不会把自己扮成“牛郎”的吧。由于这些中西文化的差异，即便是“牛郎”这么个名字，在翻译的时候也都是令人头痛的。
“银汉迢迢暗度” 一句中“暗度”两字是相当难翻译的，这里的“暗”既是指晚上，又有“偷偷”的意思，英语里有没有这样一个词具有这双重的意思来体现“暗”这个字的一语双关呢？译者们很难抉择，只能选其一来翻译，或者就像这样：
“Across the Milky Way the cowherd meets the Maid” (许：牛郎与少女穿越银河见面)
许先生似乎直接跳过了这个点。但不说织女而说少女，是不是嫌弃在民间故事中，织女是几个孩子的妈啊？
“When dew falls the Milky Way sees their meeting rare” （卓：当露水滴落时，他们才在银河难得一见）
卓先生的翻译“dew falls” 点明了见面的时间，就是晚上。但用这个词大包大揽，把后面一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也一同翻译了，所以，轮到“金风玉露一相逢”时，用“dew falls” 一带而过了。最后的“rare” 除了押韵之外，也说明了他们的见面是多么的难得。所以正如我刚才所说，只能选择一层意思，卓先生选择了“夜里相会”，省去了“偷偷”，虽然没有把“偷偷摸摸”的意思翻译进去，却“偷偷摸摸” 神不知鬼不觉的省去了“金风玉露一相逢”，此时我想用一个表情符号（偷笑）
“They steal across the Milky Way far apart”（谢：他们从远方偷偷穿过银河）
这个有了“偷偷”，却没了“暗暗”，“从远方”，也有点唐突。所谓“迢迢”，一方面是遥远，另一方面也有辛苦的意思，“从远方”一笔带过，颇有现代的诗意，但失去了古代的内涵。
虽然这几句翻译起来都有点难，但下一句才是本诗真正的难点：“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金风”是什么风？“玉露”是什么露？为什么他们的相逢会有如此神奇的效果？且看几位先生的翻译：
“When Autumn’s Golden Wind embraces Dew of Jade
All the love scenes on earth, however many, fade”
（许：当秋天的金风与玉之露水拥抱时，世上所有关于恋爱的场景都将褪色）乍一看“Golden Wind（金色的风）” “Dew of Jade（玉之露”）
天才啊！大师啊！这一看就是“金风”和“玉露”嘛！但是许先生将相逢翻译成拥抱，让气体的风和液体的路拥抱在一起。可是，这两种风牛马不相及的东西如何抱在一起呢？固然可以用浪漫的神思，想象他们之间的交融，但还是有些令人匪夷所思。我或许理解徐先生的意思，他以金风比作牛郎，以玉露比作织女，但在作者没有任何暗示的前提下，这样自作多情究竟好么？是否有过度解释之嫌？
“However, no secular love can e’er compare；
With the holy sentiments they for a time share”
（卓：然而世俗的爱情却，无法与他们这一次神圣的相会所比较）
前面已经谈到，卓先生在翻译“银汉迢迢暗度”时已经“偷偷”用“dew falls”暗示了“金风玉露”这个时间，所以“金风玉露一相逢“这一句他并没有单独翻译，倒是把“便胜却人间无数”拆成了两句看上去有点啰嗦，但实际却是煞费苦心的在争取“compare”和“share”的押韵，甚至不惜把下一句的语序打乱，按照正常的说话顺序应是“They share with the holy sentiments for a time”,译者们为了押韵真的是豁出去了。。。
“And meet in the gold wind and jade-like dew，
Surpassing all lovers on the mortal part”
（谢：在金色的风与玉石一般的露水中见面, 他们的爱情超越了所有人世间的爱恋）
“甜蜜蜜，你笑的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看到谢先生用“in the gold wind”的时候，我耳边就飘来了邓丽君的这首《甜蜜蜜》。爱情之甜蜜，恰如春风送暖。但是“在金风里”？何谓金风？金木水火土，秋天属金，所谓金风，既是秋风。古诗中，说到“秋风”，往往都是悲凉的，忧伤的，“秋风秋雨愁杀人”，怎么会甜蜜如许呢？
但他躲开了许先生的浪漫，却掉进了场景的误区，归根到底，还是对传统文化的理解有所偏差。
“Like Golden Wind and Jade Dew merged once again，
No meeting was happier than the couple’s reunion”
（朱：就像金色的风和玉露再一次相融一般，没有什么相会比这对夫妇的相聚更幸福了）
和许先生的翻译有些类似，朱先生犯了同样的错误，但“merge”一次，和许先生比起来，诗意就少了很多。整句的翻译朴实而善良，扑面而来的是夫妇的温情，而情人的浪漫，可能对故事的理解是基于民间传说吧。
那么，这句到底该如何理解呢？《鹊桥仙：在最美的时刻与你相约》是这样讲的：
“金风玉露”出自李商隐的一首诗：
恐是仙家好别离，故教迢递作佳期。
由来碧落银河畔，可要金风玉露时。
清漏渐移相望久，微云未接过来迟。
岂能无意酬乌鹊，惟与蜘蛛乞巧丝。
在这首诗中，织女和牛郎的爱情故事和我们今天所见到故事还有些区别。那时，牛郎还不是人间的放牛娃，而是天上的神仙。据《荆楚岁时记》说，“天河之东有织女，天帝之子也，年年织杼劳役，织成云锦天衣。天帝哀其独处，许配河西牵牛郎，嫁后遂废织纴。天帝怒，责令归河东，唯每年七月七日夜渡河一会”。
大意是天帝看到织女织作辛苦，专门为他找了一个男神，并亲自赐婚。可婚后，他们忙着过蜜月，耽误了织布，天帝大怒，又把他们分开，只许一年一见。
所以，李商隐一开口就是“仙家好别离”，所谓仙家，说的就是这两位神仙。李商隐的意思是，神仙们就喜欢干些灭绝人性的事情，一定要万里迢迢，一年才见一次，恐怕这对他们来说特别好玩吧，整句话落在了“佳期”。那么才什么是佳期呢？李商隐说，首先要选择一个好的地点：碧落银河畔；其次要选择一个好的时间：金风玉露时。秋天五行属金，白露也在秋天，所谓金风玉露时，即指秋天最美好的时刻，在这里具体就是“七夕”。
所以，所谓金风玉露，是指时间。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就是在最美的时候遇见你，比什么都强。可能在秦观那时，织女牛郎的故事与李商隐时期相比，还没有什么发展，乃仙人之间的爱情传说，所里特意提出“人间”，和神仙相对，意指神仙的世界里，相会是一件弥足珍贵的事情，要挑选最好的时间，拿出最大的诚意，做出最好的准备。这样的相逢，远胜过人间凡夫俗子的无数次相会相约，也将落脚点放在了“佳期”。
综合几位先生的翻译，许先生对故事的理解是到位的，所以，他大胆地打了浪漫牌，可惜浪漫过头，对“金风玉露”的理解出现了偏差；卓先生发扬一贯的干练的作风，直接跳过了这个难题，采用意译的手法，表面上看不出什么问题，谢先生缺乏对典故的理解，将时间误判成场景，对传统文化来说，固然有些难受，但在西方文化语境中，秋风中的恋爱，应该也不差吧？朱先生对故事的理解出现了偏差，注定整体的基调都是有问题的。
本词的难点主要在上阙，下阙问题不大。
本期英译劫姑且到这里，我们下期《静夜思》再见！
亲爱的读者们，不要走开哦，温故知新，常读常新，是我们的追求，也是你们的享受。我们一直在这里。
诗词温故，不见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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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委：
沈芊萱 公子肖 北冥鲲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