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在年轻时代,川端康成保持着这种对时间的透明而无为的态度值得理解,那么对其终其一生都没有改变的生活和创作态度而言,这几乎是一个奇迹。川端康成经历了一个可怕的世纪,但是他对那些可怕的群体事件保持着距离,或者说拒绝理解和发声。也许是一种反对,也许是一种彻底的人生观的摒弃,总之,他没有对那些惊天动地的大事件作出明显的作品的反应。这正是我下面要说的自我意识大海的泛滥和片刻陶醉以及伟大的缺席。(当然这并不是说他完全是一个隐士,他依然会参加各种活动,比如终其一生对围棋的热爱,以及对文学的热爱,甚至他在最后的几年里,组织了一个团体,呼吁中日正常邦交。但是这依然不影响他的创作观,作家的生活有时候和他的作品保持着巨大的距离。这种距离是他的权利,也是他的快乐。因人断文,或者因文断人都是一种对作家和作品双向权利的剥夺)。因此,他始终在刻画和诉说他的透明而无为的世界。
在《雪国》《花之圆舞曲》《阵雨里的车站》《滕花与草莓》甚至后期《千只鹤》《山音》《舞姬》《东京人》,直至最后期《古都》《睡美人》里,他始终保持着一种克制的态度,保持着一贯的那种作品氛围。用他自己的话说,我终其一生都在努力保存日本特有的特质。
这种特质在他看来就当是如此:除了透明而无为的时间观外,下面就是自我意识大海的泛滥和片刻陶醉。这几乎是所有人的描绘,但是这里要提的是自我意识的大海的泛滥,关键是泛滥,以及片刻陶醉。这也是川端康成并当成新感觉派的原因吧,但其实他全部作品可以归结为新感觉派的几乎寥寥无几,当然这种分类本身就毫无价值,无疑是一个时髦的标签。
时间和意识的关系,作为一个世纪以来最热门的主题,在深受西方文学影响下,川端康成执着于这一点也不奇怪。但是区别于俄罗斯,欧洲的传统范式,在日本文学里的时间和自我意识关系与死亡更加切近,这肯定与日本一个世纪的重大变故有关,但更深层的因素却一定是日本文化传统中死亡意识因素。假如我们对比一下俄罗斯,甚至欧洲或者美洲的文学,这一点就变得非常清晰。川端康成在这一点上是传统的。
透明还有另外一层含义就是空虚以及静寂。因此,不管自我意识的大海如何像海啸一般泛滥,依然包含在一种透明的氛围中。这种透明是一种空虚和静寂。空虚就是伟大的缺席,静寂就是伟大缺席后的可能性状态或者说存在的永恒状态。
当我一口气写出这些感受时,我丝毫没有注意去区别和分辨川端康成中的一些更为疯狂的因素,比如在《千只鹤》隐秘的乱伦式疯狂等等。这些完全跨越了透明的主题,到达了边界。然而它依然可以包含在透明之中。
伟大的缺席,既可以表示伟大没有在场或者伟大的虚无,这是对一切形而上学的拒斥,比如意识形态;还可以表示为一种态度,就是一种对于缺席的肯定。在这里,我认为川端康成两者兼有。所谓伟大的缺席对形而上学的拒斥,对一切意识形态的彻底的拒绝,回归人本主义,这毫无疑问是川端康成的文学观。但是这种缺席同时带来一种后果,那就是如果伟大真正的缺席了,那么救赎从何而来?日本文化中一个重要因素是禅,同时它一直保持对类似俳句文化的向往,这其实一种对于琐碎的,片刻的美的向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趋近于禅,以美学的态度和形式。这其中隐含着一种很重要的判断,即对善恶的判断和态度。佛中对于善恶的态度是一种非常宽容的态度,“无分别心,无二无别,所有一切皆为一”,核心是在一切皆为一,归为一,即为心。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川端康成作品中对于伟大的缺席,对于最终审判的缺席,是一种一切皆为一的态度,那就是回归本心。因此,伟大不是缺席,而是伟大并不存在。生的意义在于回归本心,在于认识自己,在于体验自我意识和美。因此说川端康成的文学最高意义是美学的,我举双手赞同。
伟大的缺席还有另外一种意义,就是一种拒斥的态度。这个意思非常简单,就是用实际行动,也就是作品,来反应对一切形而上学的陷阱。这个是我从作品里认识的川端康成,也许不完全,但是我想他的作品是对他最好的辩护。
作了一个感性的自由联想之后,我想对川端康成重要的作品逐一进行回忆和书写,以完成自己一直以来想要完成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