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百无洲聊赖岛的顽灵大仙仍觉得度日如年,可惜此岛由万年白垩堆就,生机寥寥,只有一方沉默的黑潭。于是大仙就地取材,抓了一把白垩在手里捏了数日,捏到手酸时扔到一边,而白垩许是沾了仙气,落地后打了几滚,居然有蜷缩幼童之形。
顽灵大仙拿起打量一番,发现此白垩有身形,可惜无脸。
“即是无心之作,不如做到底。”大仙想着便专心给捏起脸来,捏来捏去,始终不顺意。
“唉,一刻意,反不好了。”大仙毕竟是大仙,叹息片刻从腰后拿出毛笔,蘸了黑潭水,三两下给白垩画出一张笑脸来。拿在手里端详片刻,只觉得那笑脸十分怪异。
“不好。”大仙再次随手扔了白垩,这一次扔得较远,白垩落出了聊赖岛百无洲,消失在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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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记忆以来,对家的第一印象是挂在土墙上的一把把油腻光亮的刀,然后是案板上红白分明的肉。
“喜妞啊,过来把猪头卸了。”
“哎。”
堆起柴火烧成炭将猪头放上去烤,顺便褪毛,喜妞捏着烧红的铁棍插进猪耳朵里一转,“嘶啦”一声一股刺鼻的烟,里面的毛便也褪干净了。从猪头的两腮处各拦一刀,划开猪皮再从腮的挂钩处下刀,很快就将猪头分成了上下两瓣,把黑红的猪头摆进冷水里。
喜妞坐在凳子上等着,苍蝇过来舔她的手,一旁做浆的顾大娘看不下去给了她手一棒槌:”把手袖好了!“
苍蝇暂时吓跑了。喜妞袖起手。
”别傻坐着,去把柴劈了。”
喜妞便拿着柴刀去了。老来得子的顾大娘望着门外女儿细细的胳膊提着柴刀,手起刀落极利索的样子,又叹了口气:“说她傻吧,也不像……唉……”
一个时辰后喜妞回来,正好猪头也泡软了,小手按着猪头刮掉焦皮,一旁的顾大娘烧好了一锅水把猪头丢进锅里炖着。
喜妞这名字是她老爹方屠夫随口取的,据说是她嘴生得奇怪,唇角上翘,看起来总在笑,喜气。
这本不是坏事,然而配上她一双半天也不轮一轮的眼,这笑不免有些瘆人。
“死鱼眼!狗养的!”
村里小孩与她抢食时,争抢不过,便这么叫她。
喜妞也不恼,牢牢把着饭碗笑眯眯吃得很香。当然即使她恼了别人也看不大出来。
然而每当顾大娘听到别人这么骂总会抄着棒槌或割肉刀冲出来:”谁是狗养的!谁再欺负我们家喜妞,看我不剁了你们耳朵蹄子!”
喜妞是弃婴,每隔几年就有流民穿过村庄,饥饿地冲向一切食物,顾屠夫却在他们走后发现留在门口的女婴。
老两口一直无子,便收了她。
变故发生在喜妞八岁时,瘟|疫爆发,村里最先倒下的是正当年的青壮劳力,然后是孩子,最后是老人。
炊烟断绝。
喜妞走进每家每户找出剩余的粮食,走着走着,来到了邻村,终于见了一活人,勾着腰慢慢地推着板车走走停停。原来是镇上派来的运尸人。
运尸人来到坑边,将板车上的尸体一股脑倒坑里,然后自己也一头栽了进去。褴褛的衣服里溃烂的皮肉,招来苍蝇飞舞。
喜妞继续往前走,一路找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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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夫人喜得贵子!”
深宅大院,红炭火上滚水似的热闹。
擦干汗的陈夫人从产婆手里接过孩子,抱了一会,照例应付凑过来的众人,参与品评此儿像谁,然后让丫鬟接过,便歇下了。之前她已育有一女,初为人母的新鲜喜悦已淡了不少。
在先祖祠堂的陈宝光得了消息,终于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又叩了几叩才起身,发现双腿都跪木了。
数日后傍晚,仆人开始点起灯烛,陈夫人走出房门,穿过绕满葫芦的长廊步入外院,在灰墙边放缓了脚步。
夕阳下一幕幕华彩或凝重直垂,或随风雾散,玄黑错银,五彩刻丝石青,湘妃流云纹,绛紫掐月染秋香……竹竿上一匹匹锦缎丝绸。
站在这一幕幕华彩中的某人捋平绸缎的手停住,抬起头来,对她一笑,陈夫人顿觉这满院的灯都白亮了,全不及眼前这一笑来得耀眼。
尽管眼前之人对向她的是一双浑浊灰暗的盲瞳。
”阿九,“陈夫人上前几步,止于三尺,”这几日可好?“
叫阿九的女子捏着衣角:“好,恭喜夫人得子。”
两人俱沉默了片刻,阿九理了理鬓角微卷的发丝:”可曾取名?“
”抓周时再定吧。“
问完名字,阿九不知该说些什么了,陈夫人也是,顿了顿她拉起她:”去看看花楼吧。“
花楼是陈夫人设计的提花机,织就散花绫。用时需两人配合,一为挽花工,坐于三尺高的花楼上挽花提综,一人踏杆引纬织造。
屋内光线极暗,跟随而来的婢女点上灯,支起的线上一层薄灰,而综框反射出亮光,显然常被擦拭。
陈夫人迈上花楼,阿九也默契地坐好,机杼声有节律地响起。
窗外乌金不在,满院月华。
屋内两人始终沉默,一个天聋一个地哑,机杼声填了所有空白,锦缎补了所有色彩,仿佛这样静静地就可以完满一生一世。
……
一晃到了抓周之时。
陈夫人的娘家人也来了不少,热热闹闹。刚满周岁的小孩爬过红绸,在琳琅满目之物中坐在一卷书前拍着书依依呀呀笑着流口水。
纸书此时仍是罕物,陈宝光上前袖好书,喜滋滋地抱起儿子:“咱们就叫‘知书’好了!陈知书。”
陈夫人侧过头问母亲张氏:“念芳怎么没来?”
张氏低头一叹:“你三妹病了,怕是不好呢……”
“怎么突然……?”
张氏眼圈一红,不说话,握着帕子的手颤了颤:”知道你也有一大家子的事,有空你还是去看看她吧。你大姐现在重身子,不方便。“
”娘你放心,三妹她不会有事的。“陈夫人斩钉截铁地这样说着,心中却打了一个突。
当年三妹拉着她和大姐透过隔窗偷看三妹夫的眼神,那单纯又兴奋的欢喜,那一身喜服一脸娇艳的样子还在眼前犹如昨日……然而,陈夫人摇了摇头。
自小,三姐妹中,陈夫人自己言语最少,万事不烦心的寡淡,抱着竹简或刺绣低头就是一天,不爱闲谈。
然而从竹简中,她无意得了些许相人之术。透过隔窗以局外人的眼光细细打量,三妹夫赵豫之,似忠实伪,绝非良人。
可惜三妹陷入了对方那谦谦君子的仪态中,陈夫人再劝,她会一翻眼:”你不会自己看上豫之了吧。“
豫之,已经叫得这么亲昵了,陈夫人无奈。
当年,她们三姐妹虽是依着顺序嫁出去,但陈夫人自己的婚事实际上是最后一个敲定的。
陈光宝之前有门娃娃亲,可惜那位青梅竹马没过门就得急病死了。陈光宝是独子,家里怕把他年龄拖大了,忙不迭地请媒人再找。
当 时她父母应下这门亲事是觉得有些委屈她的,然而她也没有反对,于是成了陈夫人。第三年诞下一女,陈又纳一妾,但妾亦无所出,陈夫人又将自己的贴身婢女,从 小伴她长大名唤”小莺“者安排做了陪房。小莺一年后死于难产,产下一女,被留给妾照看。半年后,陈夫人生下一子。公婆见了孙子终于舒了眉头。
一家子倒也和睦。
……
来到外院,陈夫人对阿九道:”名字定了,叫知书。“
阿九指腹抚过机上极纤细的丝,点点头。
那丝是陈夫人特地找来给她的,因为阿九看不见,时常觉得自己织得不如别人巧,陈夫人说有些地方别人远不及你。为了印证这句话,她找来精粹的冰蚕丝,拿过阿九的手放在上面:”这么细的丝,便是十双眼也看不清,而你的手比常人敏感不知多少,正适合你。“
过了会儿,阿九道:”今天外面好热闹。“
”恩。“陈夫人道,”热闹过去也就过去了。“
阿九低头不语,陈夫人知道她又在想那个多年前失散的孩子了。
陈夫人嫁过来不久,回门之时,正上马车听到家丁轰赶和嬉笑声,过去一看,灰里爬着一个人,乱发全结在了一起,抬起脸来双眸灰暗,挨了打也不吭声。
衣衫破烂,胸脯几乎裸露出来,是个女人。
自己并非良善心软之人,不知哪根机弦错了位,后来陈夫人回想起来也觉得无解,然而当时她叫婢女从车上取来衣服给女人披上,然后很失身份地蹲下,问:
”你饿不饿?“
……
阿九告诉陈夫人,她当年嫁到邻村眼睛没有这么坏的,生下女儿后眼病加重了,饥荒中夫家将她丢弃在荒郊。
一路吃了不少苦,说到这阿九一句话带过了,陈夫人便也没有细问,唯一挂念的就是那个女儿。
……
冰蚕丝快用尽,夜也深了。
陈夫人坐到阿九身边:”念芳病重,我去几日后回。“
”好。“
走出门步入院中,头顶星辉斑斓,让人想枕之入眠,一夜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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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民如跛脚的蝗虫般向前。
喜妞也跟着走,那些村落中零星存活的人渐渐汇聚到一起,附近的小镇也空了不少。
这天她从地里刨到一个地瓜,在怀里蹭蹭准备啃,突然一双爪子伸了过来,劈手夺了她的晚饭。
一个中年男子啃了几口地瓜嚼着咽着,看她瘦瘦弱弱的样子,笑着去摸她。边上另外一个年轻点儿的男子也刨到了地瓜并塞到嘴里啃,也看着她笑。
喜妞死鱼眼不转,一脸懵懂,弯着嘴角。
然而当中年男子的手碰到她的一瞬间,她忽然从腰后抽出一把剔肉刀,一刀挥了过去。
切菜砍瓜一般,中年男子的脖子便只有一小半连在肩膀上了。血喷了喜妞一脸,年轻男子瞬间呆住,喜妞转过头,表情仍没有任何变化,嘴角仍那样弯着,眼珠仍定定地看向他。
“鬼啊!!!”年轻男子哇啦叫了一声跳起来就逃,但没有丢下地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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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养着,别乱想。“陈夫人拍拍三妹念芳的手。
“姐,当初我……不该不听劝……”三妹枯瘦的脸,眼眶已经陷了下去。
陈夫人眼前却再次出现她出嫁时那鲜红的嫁衣明媚的笑靥,只觉得一股气堵在胸口,叹不出,半晌后才道:”别太当真了,好起来才是最重要的。“
三妹叹了口气,不知如何说起,只道:”我当他不会负我……哪知才不过一年他就抬了卢家姐妹进门,明明说好的……他说……”
说到这她气喘不匀,姜黄的脸颊浮现出几丝病态的赤红,陈夫人一惊,一边吩咐婢女叫郎中,一边抚她的背:”不打紧的,不打紧的,卢家到底不比咱们家……“
三妹黑眼睛望着她:”可惜我一心待他……我……“
陈夫人握了她的手:“要心干什么呢?”
……
郎中请来了,只说是痰疾,照例添了一两副清热去火的药。
然而三日后,三妹仍是去了。
……
因为守灵发丧的事,陈夫人又耽搁了几日。下了灵堂三妹夫却开始隐约问起那片桑园的情况。
当年出嫁时,家中将祖传的百里桑园一分为三给她们三姐妹做嫁妆。
那边尸|骨还没凉透,这边就理所当然盘算起她的最后价值了。
桑园的事陈夫人本想处理一下,却听到家仆传来的消息:“家里走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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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只是走水,倒也罢了,不过一场火一场劫。
陈夫人扶着熏黑的墙壁,一直站着,不说话。
婢女见她眼神有异,忙去叫人。
“夫人这是何苦?”陈宝光去拉她的手,冰凉刺骨,成婚五六年从未见过她这样,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当她悲伤三妹的死,安慰道:”生死有命……“
他说了几句,对方仍呆站着,一句也没听进去的样子,陈宝光只好吩咐婢女:”快扶夫人进屋。“
”夫人……“婢女刚上前,却听陈夫人喃喃问了一句:”尸体在哪里?“
“呃……”婢女嗫嚅着,知道她是在问阿九。
阿九死于火中,面目全非,管事老冯当时就命人抬出去葬了。
“尸体,在哪里?”陈夫人抬起头又问了一句。
”你说那个瞎子?老冯已经安排了。“陈宝光道,”命里带的躲不掉,火势没牵连到主院已是万幸……”
陈夫人愣愣地看了他一眼,在婢女的搀扶下回了房。
婢女放下床账给她掖好被角,陈夫人猛然抓住她的手,指甲深深嵌进她肉中:“她到底怎么死的?”
婢女一惊,痛不敢言:“走水……”
“胡说!”陈夫人怒极,”院里那么多引火之物,怎么偏偏只有西角的花丛烧得一干二净!原因都没查清,怎么就葬了!没我准许,怎么轮到冯管事插手!“
”夫人,奴实不知……“
陈夫人终于意识到即使将婢女的臂掐烂也不可能得到答案,松了手,颓然倒向床。
第二天乳娘将知书抱到她怀里,希望儿子可以让她高兴点儿。
她郁郁地抱着知书喂他红枣羹,小孩子在她怀里坐不住想玩,她却没有逗他玩的意思,没过多久知书就”哇“地哭起来。
盯着这个哭泣的儿子,陈夫人忽然有种恍惚感,仿佛人世间一切烦琐无趣都呈现在眼前,以一种不可拒绝的方式。
她前所未有的烦躁,将端着盛红枣羹的碗猛掼在地上,瞪住儿子:”你再哭一个试试!“
小孩子被她的眼神慑住,乳娘慌忙将他抱走,走出门外才听到儿子爆出更大的哭声。
之后陈夫人大病了一场,周围服侍她的人都知道陈夫人性情变了,话语更少,表情也更少。
唯有在望向外院小屋时,她的眼神才些许回到当年。
有时她会命人将丝绸锦缎都挂上竹竿,然后盯着它们瞧,仿佛能瞧出个什么来,仿佛那竹竿上支起了她一生所有的色彩。
外院小屋火劫中居然保存了下来,那织了一半的冰蚕丝依然停在机上。
料理完三妹留下的那片桑园,陈夫人再次来到外院小屋,抚着冰蚕丝,将它织完,织好后的纱薄如蝉翼,轻若浮云,却不知有何用处。
那空荡荡的提花机,陈夫人默默地打量,若拆下来,自己怕是再无法组装起来了,更别说忆起当初是如何设计出来的。
记不起来了。
不知道当时是如何做到的。
然而也没什么,想来人生不过百年,留不下什么,因此也没什么放不下的。
岁月如水流逝,七年后公婆与丈夫先后离去,一双儿女渐渐长成。
女儿玮柯与她有些像,没什么特别感兴趣的事,却是坐不住的性子,刺绣厨艺书本,皆半通不通。一次拿着《女诫》问她:”娘,真要照上面的做吗?先生要我抄呢。“
陈夫人拿起来翻了翻,微微一笑:”当然,要好好领会。“
第二天,陈夫人就发现女儿招了一群小子帮她抄书,玮柯坐在一旁嗑瓜子,指指点点:”这儿,不太像,撇应该这样……“
让婢女屏声,陈夫人默默走出去了:”备车。“
”夫人出去?“
”嗯,去买点瓜子吧。“
“……”
集市中人来人往,忽然就起了喧哗。
“来人啊!抓贼!别让她跑了!“
喜妞兜着包子往前跑,忽然撞在马车辕上,被撞倒后迅速爬起来,对着赶来的众人,没有立即跑而是蹲下身捡包子,顺便叼了一个在嘴里。
”什么事?“
婢女伸出头来,扭头对车内道:”小贼捡包子呢。“
一双手掀起帘子,陈夫人随意望了那小贼一眼,忽然愣住。
”阿九?“
一想,立刻觉得不可能,然而她还是下车,给了车夫一笔钱,让他递给包子店主:“生意兴隆。”
陈夫人打量喜妞,发现她只是神态轮廓与阿九相似而已,看花了眼。
于是又命车夫往回赶。
“夫人,瓜子,不买了?”婢女提醒,虽然她知道买瓜子只是个由头。就像人活着总要有点由头一样。
陈夫人摇摇头,兴致缺缺地闭上眼。
下车时,婢女忽然惊呼:”夫人,那小贼跟过来了!还在笑……“
喜妞正用力咽下最后一个包子,有些噎着了,跌跌撞撞冲向大门边的锦鲤花缸。
守卫立刻拦下她,却被一把推开。两个大男人竟不敌一个小女孩,想来许是渴极饿了。
陈夫人瞥了喜妞一眼,转身道:”给她衣服和盘缠,打发她走吧。“
婢女看着喜妞,不知怎地脊背一阵发寒,瑟缩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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