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风吹,雨淋,日晒,麦浪不再翻滚,成熟的麦穗勾着沉甸甸的头,和裸露的大地融为一体,炫耀着沉淀了一年的辉煌,到处一片金黄,连天也是金黄色的。
锋利的麦镰沉寂了大半年,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似乎有点迫不及待。一闻见野烟送来的青麦香味,便匆匆从厅房后的供桌下蹿出来。南墙角月牙形的青色磨石,早就张开了怀抱,以十二分的热情拥抱着昔日故友。故友重逢,无须虚寒问暖,便直奔主题,一番耳鬓厮磨,卿卿我我。青磨石耐心拭去镰刃上的斑斑锈迹,重现出老友往日的雄风。吹毛断发,这是麦镰对青磨石价值的最好呈现。常年蛰伏于洋芋窖、厕所角的背架,这时候也拂去满身的尘土,焕然一新。新做的衬背草垫,软绵绵的。背带、拉绳、木环都是新换的,跃跃欲试。
寂静的山野一夜间沸腾起来,呼唤声、喊叫声、吆喝声、欢笑声、山歌声、鸟鸣声、马嘶声……连同漫山遍野蚂蚱振破羽翅的聒噪声,连成一片,熙熙攘攘,热热闹闹,不绝于耳。
一年一度的麦收时节到了!
路上行人满脸含笑,脚步匆匆,“能割了?”“全干了。”问答干净利落,绝无废话。话音未落,人已走出老远。
我家种的麦多,劳力少。父亲懒散,总是不急不慌,油缸倒了脚步也放不快,而且脾气不好,动辄大呼小叫,骂骂咧咧。母亲个性强,性子急,行事果断,又不甘人后。每年这时,母亲便风风火火起来,喊这个,骂那个,吩咐这,指挥那。全面统筹,分开部署。既要割麦,又要吆喝。
早上东方未动,母亲已烧好蛋汤,烙熟油饼,赶起父亲,催醒我们。“趁凉割,中午热了再歇。”母亲总是这样对我说。草草吃完早饭,母亲喝两盅薄茶,馍还在嘴里嚼着,顾不得洗锅刷碗,喘气揩嘴,便提镰背水,头顶星光,脚踏露水,走向麦田。别人扛着背架走进麦地的时候,我们家的麦地里躺着的麦捆密密麻麻,整整齐齐,早已汇成了一条大河。河流的尽头,舞动着挥汗如雨的父亲和母亲。
和母亲一起割麦是忙碌的,也是快乐的。看母亲割麦是一种享受,母亲割麦很快,双脚跨开,弯腰,拦麦,挥镰,动作潇洒而干练。“滋滋”两声,麦杆应声而断。镰刀一勾,一放,割下的麦把整整齐齐,两把便束一捆。在镰刀愉快的轻吟浅唱中,一片一片的麦子应声倒地,变成了一捆一捆干净利落的麦捆。休息时,我喝水,父亲揩汗、抽烟。母亲则一边捡拾我和父亲散落的麦穗,一边叮咛:“把麦穗都拾上,一颗粮食要两年长”。捡完麦穗,又去割地畔的野草,顺带捡起瓦砾,碰到伸入地头的玛瑙树,“嚓嚓”两镰刀,一甩,玛瑙枝连同野草便滚落到坡底。捎带着和左邻右舍开开玩笑,拉拉家长,算是缓了乏气。在我印象中,母亲总是这么忙,终日抠天抓地,好像过了今日就没明日似的。
我割麦太粗糙,麦茬高低不平,麦捆大小不一,麦穗凌乱不堪,束的麦捆也松松散散,一提就散开。母亲便常笑我,说和狗刨的一样。并且我目光狭窄,没有全局观念,不能像父母那样整片整片地割。我总捡整齐茂盛的割,在麦田中割一条两米宽的路,一直钻进去,曲曲折折,小蛇一般。母亲常说,我自小就这样,小时候拔杂麦(和田),我拔得很快,很乱,老鼠打洞一样,拔条路,一直拔进去,奶奶便跟在后面收拾残局:掸土,整理,束捆。
只有说起我和弟弟妹妹,母亲才会放慢割麦的速度。对于我们的小时候,母亲总是有说不完的话。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母亲全记着,一遍一遍地说,不厌其烦,有些我都听了几十遍了。“这块地里,你用尿和泥……”“一次锄麦时不见了你,我急疯了……”“五岁时下雨,你把弟弟的衣服顶在自己头上……”对于这些陈年旧事,母亲总能如数家珍一般,娓娓道来,并乐此不疲。惹得我们哈哈大笑!为单调的劳动生活增添了色彩。
中午一进家门,人乏腿软,父亲喝茶我休息,母亲则擀面烧汤,火燎烟薰做饭。饭后父亲磨镰刀,母亲洗锅刷碗,喂猪喂马。刀一磨好,母亲便背上干粮,开始动身。有时父亲实在太累,小憩一阵。“六月黄天,白雨白花,起来!”母亲向父亲嚷了三四遍后,又转向我和弟弟:“天太热,你们睡一下再来。”迷迷糊糊中,母亲的脚步声匆匆远去,接着便是父亲气哄哄慢悠悠的声音。父母一走,我哪里再睡得着,提起镰刀也出门了。
太阳明晃晃的,耀得人眼花,四下里一片寂静,连蚂蚱也销声匿迹,遁入草底,不再聒噪了。我热得喘不过气,麦茬戳烂的手臂,热汗一浸,火辣辣地疼,割几把便钻到麦堆下去喝水。父亲也借机坐在地头上,接二连三地抽烟。母亲似乎不知道热,也不知道累,“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烈日下,母亲哼着秧歌,只顾挥镰割麦,小麦一片一片地倒去,麦捆整整齐齐,密密麻麻,渐渐汇成一条河流……
过了晌午,太阳西斜,地里才逐渐热闹起来。暮色四合,炊烟袅袅,别人都已回家,我们还在地里。母亲不发话,谁也不提回家。回了家,也没饭吃。星光满天,别人准备睡觉了,我们才吃晚饭。吃完饭母亲照例洗锅灶,喂猪饮马。父亲边打盹边磨镰刀,我则早已进入了梦乡。
那些年,我们年年这样,虽然累,但过得踏实。因为母亲,我们家的小麦总能和别人的同时上场。
而今,我们都已长大,母亲仍然是割麦的主力,英雄不减当年。烈日下,母亲佝偻着腰,挥动着镰刀,谈论着我们的孩子,絮絮叨叨。只是每割一会儿,母亲便要撑着腰缓一会儿。
看着母亲消瘦的身影,我可怕地意识到:母亲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