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到这个脚步声，小青就知道是茵茵。

那么欢快地，好像脚上踩着的是细小晶莹的雨点，或者是初春的树叶啦。啪嗒啪嗒，一深一浅地，没什么值得顾虑的样子。

茵茵总是很快乐，小青不知道为什么。好多人的快乐是个偶然性事件，追寻得到缘由的，今天快乐了，明天就说不定了。茵茵不一样，茵茵的快乐是一种气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茵茵在，快乐就在。

“小青，这个地方也太适合聊天了吧。”平静的湖面上映衬着明亮的月光，亮闪闪的。一丛一丛的草在路灯的照耀下也不显得黑幢幢的。明亮和晦暗交织在一起，就很幽静了。

“小青，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讲。”

小青顺手摘了棵冒在脚边的草，握住草的尾巴，轻轻在空中旋转着。

“茵子，那你慢慢说吧。”

“我这周终于可以去学跳舞啦。你知道的，我四肢挺僵硬的，没什么舞蹈天赋，就很害怕跳不好。但是吧，心里又痒痒的。我爸说那就去试试呗，他说别有什么负担，试试就好了，他专程接送。我爸什么时候知道我想跳舞的嘿嘿。”

“还有上次大姨妈，我真的要痛死了，真的感觉要死了，你知道吗，小青，就好像有人一直用很尖的东西从里面戳你的肚子一样。当时待在教室里，我什么都听不进去，就觉得肚子好痛好痛，然后跟老师请了假。小青，不能吃凉的了，我猜就是我俩上次一起吃了那个雪糕，那天还是个下雨天呢，以后再不能这样了，小青，你也得记住。”

“好的，茵茵。姨妈疼还是折磨人的吧，你回去岂不是躺了很久啊。”

“对啊，我给我爸打的电话，他立马放下工作来接我了 ，然后带我去药房看了看，就回家陪我看了个电影，然后好像不知不觉就好了。”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身影呢，小青想象不到，爸爸急急匆匆地连工作都顾不上了，一下子恨不得飞到学校来。肯定眼里满是紧张吧，肯定扶着女儿手忙脚乱。小青觉得最好的爸爸就是茵茵爸爸这样的了，哪需要出口成章，哪需要一天天说些启迪性的大道理啊。

这样就挺好的，这样就够了。这样多有安全感啊，在你不自信的时候鼓励你，在你需要的时候及时赶到。这样的爱就够了。

“小青，你表妹怎么样了，学校选好了吗？之前不是有点焦头烂额的。”

“嗯，就确定在本市职校上学了。表妹挺好的，端端正正长成了个大姑娘，乖乖巧巧的，很听话。学习成绩这个东西，学不好就学不好嘛，只要人不学坏就好了。”

“茵茵，给你说过我舅妈的吧，我很喜欢的那个，对我们好好的。你还记得吧。”

“那天表妹出去充公交卡了，作业瘫在棋牌桌上。舅妈过来打牌嘛，和小姨大伯几个亲戚一起。然后舅妈把作业随手扔在沙发上。说，一个鬼职校还有作业呢。写了有什么用啊。然后亲戚们一起哄笑了。就是看一个笑话一样。”

小青一直觉得舅妈很好，很爱几个后辈，做什么吃的啦都一视同仁，包饺子都要包好几十个，然后一家一家送过去。过年也是一大桌好饭菜招待着。舅妈很爱后辈的，对吧，可是舅妈却说出这样的话。小青知道表妹因为考到职校不开心，表妹嘛，说小也不小了，什么都懂了。都懂了不麻烦，都懂了又乖巧听话就麻烦了，就敏感了。听到不好听的话只听进去，扎在心里不发泄出来，憋在心里自己难受了。对啊，要是表妹听到了多难受啊。

“还有我的五伯，也特别好，就很和善。我堂哥不是一直在相亲预备结婚嘛，可是相亲了好几个最后都不太合适，没什么结果，转眼也三十多了嘛。那天在车上，五伯说，他啊，真是眼光高得不行。要我说，就找个成家就行了，还一直挑三拣四。自己的条件很好吗？一个月就一万块的工资，长得也就这样，还挑得不行。”

小青说完沉默了很久，茵茵也沉默了很久。

小青在想，家人是什么呢。家人是早晨的一杯热粥，晚上的一杯热牛奶。家人是平淡生活里温馨的日常。日常是幸福，小青知道。小青知道有好多同学羡慕小青妈妈做的可口的饭菜，小青知道有好多同学羡慕小青过年时三家四家地走亲戚。

可是小青心里感觉有一块地方空落落的，还是很重要的一块地方。是不是如果小青有一天不那么优秀了，就会被家里人嫌弃了啊。是不是小青以后遇到什么很难以解决的问题像堂哥结婚这样棘手的事情，就会被家里人责骂了啊。可是都会遇到问题遇到困难的啊，遇到困难的时候家人就会渐渐从心里远离你吗？

茵茵也没说话，她太了解小青了。人都是这样的，有时候你以为她在说跟自己毫无相关的事情，其实她就是在说自己。

茵茵知道小青一直很优秀，从初中到高中同班，小青一直都很优秀。后来高中的时候遇到了一些事情，小青的成绩就滑下来了。当时小青在最好的高中，是家里人的骄傲。后来高考成绩出来，就不再这样了。小青最后考得很普通。

茵茵知道小青有多难受。就好像一个一直战绩辉煌的赌徒突然转运、倾家荡产了一样，或者是一个声明远扬的人突然臭名昭著了一样。可能没有这么夸张，但是对于学生来说，确实是这种程度的伤害。毕竟在并不发达的小城市，学习已经成了每个孩子的唯一出路，也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评价一个孩子的最主要的因素，至少在家长眼里完全是这样的。

茵茵当然记得，那次茵茵、小青、还有小青的舅妈、表弟表妹在一起玩，路过小青的高中，市里最好的、大家都梦寐以求的高中，小青舅妈忽然说，“这也是件值得炫耀的事情，起码青姐在最好的高中读过，这里的老师都是最好的，考好大学的几率也是最大的。只是她最后的结果不好罢了。”

很轻描淡写的一句，平静得像介绍一所著名博物馆、一件高新科技展品后无关痛痒的一句总结，从嘴里随便一带就出来了。

连茵茵都记住了，小青会忘吗？

其实小青是个很棒的人，擅长的事情很多，性格理智又开朗，可是她常常不自信。小青的那种不自信，是就算茵茵怎么鼓励，小青都只能暂时鼓足一点、风一吹就散了。茵茵现在知道了，小青为什么不自信了。茵茵无论出什么问题，遇到什么麻烦，都知道背后有一个能够立马赶到、完全偏向她这边的爸爸。小青没有。

“那我们以后不做像你舅妈像你五伯这样的家长，好不好。我们就全方面支持自己的家人。我们如果没有在事情的过程中起到帮助，我们也不滥用权力，去对结果指指点点。我们做家人坚强的后盾。”

茵茵握住了小青的手，寒寒的，凉凉的。她用力捏了捏小青的手，想把手里的温热传递过去。每每在这种时候，怎么样的安慰都显得无力的时候，茵茵就会说展望未来。未来那么空那么大，一定能慢慢抹平现在和过去的痛苦吧。茵茵相信未来可期，更希望小青相信未来可期，但是她也知道，伤害不可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