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历数在尔躬

天山，玉雪峰。

玉雪峰上有天下赫赫有名的人物，雪宫宫主白梅落。玉雪峰上也有天下赫赫有名的景物，四季飞雪草木不春。所以，外界传言玉雪峰人杰地灵，为仙家福地。

玉雪峰上，一共有四殿十二堂，一切基业从有到无，只是因为一个人的名字，一个男人的名字————白梅落。

他像是从雪花中飘落的人物，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但当他出现的时候，天地银妆，世界一新。 

白梅落就静静站在峰上，山峰就飘着鹅毛似飞雪。我想他应该十分喜爱自己一手创建的地方，因为从这里可以一览全态，如果不是因为喜欢，谁都不会多看几眼。他身后围了四大殿主，与一个小孩。 殿主们站在后面小孩站中间，他们皆看着这个孩子，孩子身前则是白梅落。 

白梅落看起来不算苍老，但也确实不年轻了，是个四五十岁的人，他额角有条川字皱纹，一头白发凌空起伏。他挥手打断众人，说话道：“天下武学没有姓氏，我师傅也没问过我姓氏。如若他问，我就应当姓白，而非姓玉，更叫作玉雪宫！我相信他老人家也一定只是把功夫传给了白梅落，而不是传给了玉雪宫。”

四大殿主闻言便知毫无回旋之地，雪宫传人的身份，只怕铁硬的落在这毫不相干的少年人身上了。如此盛大的基业，别说一个小孩，十个小孩也管不过来。心有不甘，却也不好开口，该说的他们也都说了。

四大殿主，乃是春夏秋冬四殿。他们虽各有想法，却也有一致共识，那少年不会是雪宫理想传人。无论从发展长远的发展来观望，还是从当下的局势来揣测。

四殿主名叫春生，反对派代表人物，年纪也不怎么大，黑发青衫，一把折扇，真可谓俊朗翩翩，丰神如玉。若玉雪宫要谈起什么风流人物，那确实不少，但春生一定是第一位，他当之无愧。

反对派认为什么事儿都该循序渐进，毕竟欲速则不达，过刚则易折。他们觉得，至少从四殿挑选出来的年轻俊杰中挑选宫主，那是大家伙费了心神，才把他们选出来的，他们是随了雪宫的姓，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且各方面都十分优秀，聪明伶俐，武功底蕴扎实。玉雪宫殿主有四位，堂主有十二位，各方堂下又分大小事物，交涉、采购、招纳、财务....等等，杂七杂八又有帮众数千。唯独宫主，它只能有一位，不可不慎之又慎。

大殿主冬雪是保留派代表人物，他续了两鬓极长的眉毛，雪白雪白，看上去倒是仙风道骨。眼睛就躲在眉毛底下，即使睁眼也难以揣摩神色变化，何况他很少睁眼。无论别人问他什么，他都只是点头或者摇头。

玉雪宫中除了些老杂役，他年龄一定是最大的。他不爱睁眼的毛病，在玉雪宫有各种传闻。有说他患有眼疾，不可如常人一半随意用度眼睛。也有说他老练深沉，若非遇到可以让他睁眼睛的人，他是不会睁眼的。

曾经有一个门派的掌门千里迢迢来到玉雪宫拜见白梅落，便亲身经历此事。

那掌门上山后与白梅落等人一同游览，玉雪宫景色本是天下无双，又兼兴致盎然，大家自然是侃侃而谈。转头却见得冬雪似乎入眠一般跟在后面，从未半句发声，甚奇，便拱手问道：“老先生何故对这大好河山避而不见？” 

冬雪是慢悠悠的性格，他把眼睛睁开转了一圈头，才找到了卓掌门。对方好歹一派之长，不好意思拒而不答。但这问题问得委实刁钻，看似问这风景秀丽，实则问他内心揣揣。他冬雪好歹是这玉雪宫掌权之一，怎可对这玉雪宫避而不见？ 若是传了这样的话出去，即使白梅落不说什么，那他自己也一定没脸面再座这个位置。但他也丝毫不见慌张，淡淡拱手道：“卓掌门有所不知，这世上山河月色，我都阅了个遍。其中美好自是无法与旁人谈及，但你可知我为何突然又不爱这风光无限了呢？”

不等卓掌门开口，冬雪又补充道：“正如今日卓掌门所言，山河秀丽，风光妩媚。但我冬某人，略微缺乏情调，只觉见山见色，不如见真见我！” 

从此以后，再也没人问过他为什么不爱睁眼了。 

但其实......偷偷告诉你们，他其实就是真的懒而已！

言归正传，年龄大了往往观点也会改变，春华秋实，自然之理。白梅落在他面前选的宫主，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但终究叹了口气，却没有再说些什么，带着四殿殿主回了雪宫大殿。

玉雪宫是白梅落的玉雪宫，但他从来没有管过，掌权的一直是春夏秋冬四殿。遗憾的是，玉雪宫终究是白梅落的玉雪宫，它是因为白梅落的名字闻名天下。

很多人平素都不爱作决定，是因为他们一旦作了，便是翻天覆地也不会动摇的心念。他们四人知道，那个孩子...他当定宫主了。

于是整个飞仙台便只剩下白梅落和那孩子，孩子裹着厚厚的棉衣，鼻息时不时喷出一道道酌白水气，飞雪飘落其间，也就融于其间，冻得孩子鼻头通红。

白梅落眼神穿梭在茫茫飘雪之间，片刻后又转头看向身后缩头缩脑的孩子。孩子的睫毛上也沾染了晶莹的雪瓣，甚至鼻子也开始反复抽吸，只怕是一会儿便要流落鼻涕。

白梅落明白，这孩子什么也不懂。他不懂得他为什么会觉得他好，就像白梅落也不懂得师傅为什么觉得自己好一样。但他没有办法了，他没办法再用很多时间来告诉这个孩子，他在他眼中究竟有多优秀。

世界上有的事情可以轻易达到，但有的事情，比被焊死在铁板上还令人绝望。但还有更令人绝望的，因为偏偏这类事情，是很重要的事情。

他的喉咙卡了把利剑，一旦到他吞咽的时候，便是他死亡的时候。

更何况，他也怕。这世界道理那么多，总会有一种能让人改变，他不想改变。

无论如何，他的身体已经病了，若不是仗着一身修为，只怕早也入土化黄了。这也不能怪他，他的想法中，不过是找了一地略好的风水，葬了半世风华绝代的身骨。

白梅落缓缓开口道：“你知道三十六路折梅手吗？”

孩子仔细想过便答：“折梅手是江湖顶尖的武学，其中涉猎甚广，诸家暗器、各路神兵，学成之后皆能信手拈来。”

白梅落看他答的认真有模有样，便笑了笑道：“是谁教你说这些的？”

孩子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道：“是冬雪殿主的大弟子，他们在殿上议武的时候我便听见了…” 

白落梅闻言点头道：“你是不是也觉得由他来学三十六路折梅手更为合适？”

孩子连忙拱手道：“弟子资质愚钝，确实不如冬霜大师兄...”

白梅落挥手制止他说下去，开口道：“你知道你大师兄的答案来自哪里吗？来自他的师父冬雪。”

他背过身去，又接着道：“你知道冬雪的答案来自哪里吗？”

“......来自江湖。孩子，他虽是我们玉雪宫的人，但却仍以为折梅手是一种武学。”

良久，他又补道：“他们的观念是根深蒂固的，所以他们不适合。我只能说他们把这一门武学，学得很好。”

白梅落又转过身来，手里捏拿着一片雪花，那雪花悬浮在掌心，既不落下也不融化。他笑着说：“你知道江湖是个多小的地方吗？看我手中这片雪花儿，这就是江湖。从这么小的地方传出来的答案，你觉得如何？”

孩子看着白梅落手掌中静静悬浮的雪花觉得颇为奇异，练武之人血气更重于常人，武功越高者，霜雪越难近身。对于那些成名的武道宗师而言，往往数丈之外霜雪便融为白雾了。就这番看来，白梅落果然功深造化收放自如。

世界就如雪花一般停在白梅落的手上，江湖就像画卷一般停在雪花的瓣儿上。孩子的眼睛追着雪花旋转，他努力的想要看清楚，白梅落手掌中的江湖，但江湖飘忽不定。他当然越发觉得自己没用，江湖都被师傅拿到了手掌中，他还是看不清。 

白梅落看那孩子阵阵出神却也不为意，只严肃道：“现在我要你摒弃一切所听所闻，再次回答我刚刚问你的问题。你若能答个满意，我便将这雪花儿送你。”

小孩苦脸思索半天道：“弟子愚钝，大千世界我想不到一种东西形容。”

白梅落点头笑道：“这正是你的聪明之处，也是我会选你的原因。”

话音刚落，倏忽之间，白梅落突然发力，手掌若游龙探出，惊得雪花四散奔逃。那孩子万万想不到白梅落竟会在此时取自己性命，更以有心算无心此时怕是神仙也极难躲过，便只好闭目待死。

半晌，只听闻一声虚弱咳嗽。

白梅落依然在笑，小孩也并未死亡。  他以左手拍落孩子头上积累的雪花瓣儿，说到：“孩子，你再睁眼看仔细些。”

闻得此言，那孩子才小心翼翼的睁眼，鼻子由于刚才吓呆，已然淌出鼻涕。他连忙伸出衣袖擦拭干净，却见得拍向自己的手掌恰好停在眉眼五分之处，即未让自己丢掉性命，又更利于自身观察。

孩子依言看去，雪花因为刚才那么一下发力，已然融化成了水珠。圆润的，细小的，透明的，就悬于掌心正中。这回看清楚了，看得清清楚楚，那里面什么都没有。

这....该如何是好？

白梅落见得小孩神色发虚，便轻轻拍了拍他瘦弱的肩膀，说道：“别怕孩子，你看到了你就说什么。” 

“师傅...我什么都没有看见...”小孩子嗫喏道。

白梅落听闻此言横眉倒竖，冷声道：“你再说一遍！今日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为师便即刻掌毙了你，也省的你去外面给我丢人现眼！”

那小孩见得此景，也知是惹了师傅生气，若还非说无可见得，必然活不过今日。他自幼吃在玉雪山穿在玉雪山，白梅落待他更是视如己出，恩重如山。

不管一个人的生命有多么宝贵有多么重要，但如若要去骗这样一个人来逃得性命，那这性命不要也罢。 

心想如是，孩子便知自己今日难逃此劫。便跪于地面，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白梅落并未阻止他，只冷笑旁观。

磕罢，孩子抱拳道：“弟子无心欺骗师傅，更感于师恩，多年养育弟子，所以今天便是弟子身死也全然不怪师傅。只怪弟子愚钝不堪，难以教化，弟子死后也请师傅无需为弟子挂怀。”

说完，两人四目相对。顿了顿孩子接着说：“弟子愚钝，无从见得。”

“哈哈哈哈哈...”话音刚落便听白梅落笑得畅快。 他扶起那孩子道：“从明天开始，熹微时分你必须出现在这飞仙台上，可能做到？”

暮然听闻此言，也知是逃得大难，自是大喜过望，道：“弟子谨记。”

白梅落蹲下身子，理正小孩衣襟，道：“你年纪尚小，但已经能明白何事能为何事不能为，为师十分欣慰。江湖源于虚幻，归于虚幻。你心在江湖，人就在江湖。你心在山野，人就在山野。”

白梅落虚叹出一口气道：“你知道吗，为师最擅长的其实不是武功。”

这样一句话，一说出口便轻飘飘地落向远空寂静之处。

孩子歪头问道：“那为何人人都说你天下第一？冬雪爷爷更说，世界上没有能打败你的人呢…”

白梅落站起身来，雪花在他身边飘飘荡荡，忽然，远天刮来一阵冷风，他青衫咧咧作响。咳嗽一声，便已将双手背负身后。道：“那是因为他们只看见了我的武功，只关注了与我的高低。他们从未想过我是否还有其它值得称赞之处，仿佛武功的高低，身份的贵贱，就是一最终极的梯坎儿。他们在下面很近地观望着我，却都不敢走上前来问我一句‘你究竟喜欢武功吗？’，或者‘你除了武功还有别的特点吗？’。他们连那一阶都不肯多走，只原地或称赞，或畏惧。但你不能说他们是懦弱的，毕竟连金属都有惰性，何况人心。”

“孩子，我之所以会选择你。是因为我想走下去，走下去问问他们为什么不上来。但是我失败了，你猜是为什么会失败？”

“弟子不知...”

白梅落顿觉好笑，但又没有笑出来，只好接着道：“你倒是一问三不知，但没有关系。你是我的弟子，你迟早会明白我想要你去做什么。”

“孩子，我就这么跟你说吧。哪怕有天你会因此豁出性命，我也希望你能昂首阔步。师傅并不能陪你多久了，你只需要知道，无论你以后做什么，师傅都会无条件支持你。哪怕是陪上玉雪宫，哪怕是有人要刨我这把老骨头。我希望你能明白，有些事不是你能不能去做，或者想不想去做，你必须要那么做一回，而这不仅仅是因为你是我的弟子。”

白梅落叹了口气，天际开始攀上了星缀，不觉已是黄昏日暮。他摸着那孩子脑袋道：“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但是，天之历数…在尔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