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该是死了,意识已经恢复,被埋在泥土里,潮湿冰冷的泥土覆盖在我的身体上,鼻子里有泥土细碎的颗粒,但我已经没有呼吸,我不能感觉到心跳,因为它已经被一把长刀贯通,那把长刀也不知道在哪里去了。
我就这样躺在泥土下,希望自己如常死去,感觉过了好久,我依旧保持意识清醒,疼痛感已经过去,这冰冷潮湿的泥土让我很不舒服,我决定出去看看。
用手突破土层,这凶手走得匆忙,我的身上只有一层浅土,四周是城郊的树林,我认得。今夜是圆月,月光很亮,洒在我苍白的身体上,胸口的血迹已经凝固,我走到不远处的一处河流,用水洗淡了血迹。
我死了,我不是灵魂,我是一具尸体。
那天晚上我从城郊回家,在厂里喝了酒,很晚了,没有公交,兜里也没钱打车。
回家的路上会经过这片树林,翻遍身上所有的包,找出一个打火机,点燃了同事给的烟。
身后有个男人跟着我,让我想起了最近连环杀人狂的新闻,那么一瞬间,我希望他杀死我,果然我听见背后逼紧的脚步声,一直修长的手臂钳住我的脖颈,他穿着绿色的雨衣,带着白色的工装手套。透明冰冷的刀刃从我心脏贯出,我的血液从银色的刀刃流下滴在泥土上,嘴上的烟旋转掉下,落在我的血泊里。我已经忘了自己最后几秒在想什么了,杀人犯的身形高大,那也是这几年我唯一一次被拥抱。
我到底死没死?我用尖锐的石头割破我泛白的胳膊,粉色的肉翻开,没有血液,血管变成干褐色的丝线,是真的死了。为何我还有意识呢?为何不让我真的死去,难道我会变成一具丧尸,在末日肆意地撕咬血肉。
我应该继续我回家的路么?父亲会不会发现我变成了一具尸体,他应该喝醉了酒在睡觉,他不在乎我,我的母亲死了,埋在西边山上的墓园。
不想回家。
太阳出来了,看来昨晚明亮的月亮昭示了一个晴天,南方冬天里少有的晴天,阳光驱走黑暗,落在我的身体上毫无知觉。
我的衣服被刺破,上面还有未干的血迹,我把它翻转过来穿上,这样看起来我应该就像一个营养不良的流浪汉。
有人过来了,我有些害怕,躲在石碓后,
那人似乎是过来钓鱼,拿着鱼竿和塑料桶,他走到埋我的土坑边,被新翻开带血迹的泥土吓了一跳,恐惧地跑开了。
不一会儿,我听到了警笛的声音,有穿警服的人走下车,他们围了警戒线,旁边有看热闹的人观望,我乘人不备,混进了看热闹的人群。
警员似乎很疑惑没有尸体,他们无法断定这个案件的性质。
围观人群七嘴八舌“不会是那杀手又办案子了吧,快点抓住才好。”
“可是为什么只有那坑里有血,如果是有人受伤,路上也应该滴血啊。”
那个第一发现者,钓鱼男在被警方询问,我藏好伤口离开了这个地方。
有电视台的人闻风赶来,我与他们擦肩而过。
这座城市被那个连环杀人案的恐惧环绕。
阳光虽然大好,居民仍旧惴惴不安,带孩子上学的大爷大妈警惕地拉着孩子,人们议论纷纷,躲开每一个可疑的人。
得益于此,没人发现我的异常。
阳光没有温度,但我感到恶心,逃到阴暗处,腐败的气体在身体中滋生,皮肤上开始出现暗斑,我蜷缩在阴暗里,阳光里的人不会看我一眼,同往常一样。
我是堕落无能的代名词,没人在意我,我是亲戚晚饭后的谈资“莫家那小子还闲散着,吊儿郎当没有工作,家里又穷,可怎么办啊。”假装居高临下的好意。
恐惧社交,我换了一个又一个工作,可只会有更多人说我胆小无能,如同过街老鼠惹人嫌弃,那天我在厂里了半件啤酒,因为新同事嘲笑我喝酒像个娘们,我看到别人眼里纯粹的笑意,纯粹的以我为乐。
没人爱我,我恨所有在阳光里的人。
我有时候想死,这时我真的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却无所适从。
我在阴暗的巷道里逃离,蜷缩在一个角落。一阵脚步声从身后响起,我颤抖起来,那脚步声步步紧逼,冰冷的痛感似乎又再次袭来。
吱,身后的门打开,我这才发现后面是一间屋子。
有人碰到我的肩膀,转头迎上他的目光,那张脸似乎有些惊诧,不过随后又转为微笑。
“你好,需要帮助么?”
我恐惧地摇头,光从那张脸的边缘散开,他穿着西装,眼神慈悲,像大多数阳光下的人,而我对此感到害怕,因为我捕捉到那双眼的深处有一丝如铁锈一般的冰冷。
他掏出钱包,给我一张红票,“拿去买东西吧,下次有困难还来这里找我。”
没法拒绝钱,我接过了那张红票,他的眼里有一闪而过的傲慢,他从阴影走进阳光。
阳光透过粉色人头在对我笑。
我把那张红票装进包里,撑着墙吃力站起来。
哈,钱。
揣着这一张纸币,挨着墙壁走走停停,没有目的地,路过一家电器商铺,电视光覆盖到我的脸上,我停了下来观看,电视上穿着暴露的女孩在跳舞,音乐很欢快,我一向不喜欢,可是我此时站在电视展柜前看得入神。
“午间新闻”
混乱的舞曲停下来,转而是一张青年男性的脸,他戴着眼镜,故作严肃。
“据记者上午发回来的报道,前湾树林今早上发现了一处带血的土坑,疑点重重,警方尚不确定这是否是前几期连环杀手所为,......,请大家一定小心,注意防范。”
镜头又转向一个女记者,她站在我被杀死的那片树林里描述案件。
电视突然黑屏,我看到我在屏幕里的反光,破旧的灰色夹克,左侧前后有一个口子,上面有暗色的污垢,双眼无光,像蒙了一层石灰,我后退了两步,被自己吓到了。
“哪来的流浪汉,快走。”店里扔出一个矿泉水瓶,我转身逃走。
我埋下头,用外套遮住,跌跌撞撞走进阳光,四周混杂的脚步声围困了我。不,是比他们更低级的一个生物,我不配融入到阳光。
我隔着衣服看到他们的影子四散远离我,对不起,我不想在世间的。
而有个影子却走近,我撞在他身上。
“您好,需要帮忙么?”
我怯弱地抬头,嘴里重复着对不起,是那一张脸,和善的微笑里带着锈色的脸,阳光普照,他是我的救世主。
“是你?”他略有迟疑,瞬而满意地笑起来,是满意,那种情绪是满意。
“没有地方可以去么?眼睛有问题?我给你找个住处吧。”他毫不在意地触碰我脏污的衣服,似乎没有闻到我身上没有除尽的血腥味。
他给我一架墨镜,让我带上,我温顺照做,黑暗笼罩光明,不由从容许多。
他拉着我又进入阴暗角落,让我跟他走,穿过小巷也街角又回到那间屋子前。
打开门,是一个走廊,转过走廊有一个房间,他拉开昏暗的白炽光灯,对我说“兄弟你先等等,我忙完就来安置你,放心吧。”我戴着墨镜,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是语气里似乎在压抑着什么。
里屋的铁门咔嚓关合,两圈锁,这间屋子被锁上了。
他会给我什么?他真是一个大善人?他会给我重生么?重生,会是怎样?
这房间是一个方形,房间里有一种劣质的香气,墙壁是老旧的泥灰墙,没有窗,很奇怪,只有一个老木柜子和一张木桌,慕桌旁有一个黑色塑料袋,左边墙上三面连起来的全身镜反射出右边的一张海报,和一只时钟,四点十五分。
房间另一边被一块蓝色的塑料帘子遮住,里面,不知道是什么。
我戴着墨镜在房间里面兜转,想弄清楚他到底是做什么的,他是我活在世上唯一的依赖,能回答我能做什么?我要到哪里去?
找不出能证明他身份的物件。
直到我不小心踢到了那个黑色塑料袋。
里面的东西露出了一个角,绿色的塑料布,昨夜里那件雨衣在我脑海里重现,我鬼使神差打开塑料袋。
雨衣上的血迹昭示了我昨天晚上遭受的惨剧。我想大叫却叫不出来,心脏贯通的刀口又疼起来,我一把拉开蓝色塑料帘子,里面有一张长条木桌,木桌上放着长刀、锯子、匕首、钢针......两条猫的尸体赫然躺在木桌边的水池里,被分解成八个的部分,对面墙上贴着报纸对连环杀人案的报道。
显而易见,他就是闹得满城风雨的连环杀人犯。
我跑到门口,用最大的力气锤门,可是这房间是“回”字形的结构,敲了许久,没有任何回应,那一刻我认为自己是活着,拼命想从死亡里挣脱。
原来自己不想死啊。
没人回应我,我绝望地顺着门框倒下。
没想到自己这个时候这么害怕死亡,在已经变成尸体的时候。被刀割,我还会疼么?我会彻底死了么?昨天晚上突然死去,没有体会到死亡,而现在我却听着指针的滴答声等待死亡,身体颤抖,愈来愈加深的恐惧。
两圈锁,门被打开,再锁上,他把钥匙放在木柜子里。
我戴着墨镜,缩在角落。
他见我已经打开了蓝色布帘,冷笑一声坐在木桌旁。
“你知道为什么没人发现我么?”
我不懂。
“因为你们都是懦夫,可以被任意操纵,任别人牵着鼻子走也不会抱怨一句,我懂你们所有的弱点。”
“而强者,是需要证明自己的。”
“弱者无用。”
他自顾说着,陶醉在自己的话中。
“对这世界你已经毫无用处,不如被我用来给世界制造一件美丽的艺术品?或者说,让我来帮你逃离这个世界。”
他靠近我,终于现出了眼底的赤裸裸的傲慢,如同噩梦里的鬼。
这句话激起了我的愤怒,迅速抽出藏在身后的短刀,那短刀是我刚刚在蓝色帘子后木桌是拿的,忽然生起一种抗争的可能。
可是他轻蔑地看着我,不屑地啧了一声,“我会怕么?”
我举起短刀的手在颤抖,墨镜消解了他嘲弄的目光,我愤怒扑向他。
他躲闪开,一掌打在我的背上,我一个趔趄,摔在木桌上。
“杀了这么多人,总觉得还缺点什么,你这么快就找死,那我也就拿你练练,你很幸运,你是我第一个蛋糕。”
我战栗地匍匐在桌上,他穿上一件蓝色的雨衣,取下墙上一把尖刀。
第一下插在我的后背,我的血已经干涸,他又扎了一下,依旧没有如愿的鲜血涌出,我趁他疑惑,全力推开他,我的短刀,在他白皙了脸上留下一条血痕。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疑惑转为愤怒,他的傲慢终于消失,暴怒支配了他的身体,他不会允许别人对他的蔑视。
怒吼着扑上来,尖刀一下一下刺着我的身体,却如同刺在面包上,只留下一个又一个的刀口。不痛,真的一点都不痛,我笑着看他,看着他恐惧地尖叫到精疲力尽。
他还是会害怕的呀,害怕真正从地狱而来的恶鬼。
他慌乱想要去拿那把砍刀,他行动迟缓,我站在他背后,用短刀刺进了他的心脏,血喷溅出来,我的夹克被鲜血湿透。
仰面倒下,他的目光停留在不解与害怕。
我不认同他说的那句话,杀死他我没有快感。
恍惚打开门,月光明亮,守在老旧的屋檐上,有醉汉看到了我,尖叫跑开。
我感到坦然。
又是阳光明媚,我忽然喜欢上了阳光明媚的天气,一切忙碌而充满生机。
那间房子被封锁起来,警员进进出出,封锁线外站满了围观人和记者,他们依旧没有识别出我是一具尸体,他们只是觉得我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身上有异味,穿着污脏的流浪汉,一个警员让我去洗澡,换了一身旧却干净的衣服,我作为证人做了笔录,认定了那杀人犯的罪行。
我撒谎了,是的。
他们要送我去治疗,我拒绝了,为什么他们都没有发现我是一具尸体呢?他们为什么不在意我呢?我想或许是因为我一直戴着墨镜的原因吧,戴着墨镜也让我觉得自在。
我此刻只想到西山墓园,我应该彻底死去。
出了警戒线,摄影师和记者过来,我认得她,是昨天我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个女记者。
她暗暗皱了皱眉,她也闻到了我身上的异味,但她忍住了。
“您好,先生,作为一个幸存者,同时也是一位勇敢的英雄,你有什么想说的呢?这是我们台的直播,在市新闻频道播放。”
幸存者?勇敢的英雄?有些好笑。
应该要证明什么,我一直都是你们最不在意的人,从来不是幸存者或是英雄。
我对着摄像机,取下了墨镜。
我的眼睛已经变成石灰色,说实话我已经看不清阳光,眼角有块黑色的斑,我嘴角扯起来,翻出没有血色的伤口。
你们看到了么?我正在阳光下腐烂。
女记者压抑着恐惧退开,围观人四散。
我戴上墨镜,冲出人群,我要去西山墓园,埋在我母亲的身边。
我在腐烂,直到化为泥土,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