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总爱谈论意大利的浪漫，但也许只有你来了才会发现这里又浪又慢，不过这也要看和谁比，若是和它的邻居法兰西比起来，意大利便只剩下慢了。

意料之外的留学

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名叫周佳西。周佳西是个很特别的人，譬如我问她打算用真名出镜吗，周佳西说，没有啊，周佳西就是她的绰号。这真是我见过的最不像绰号的绰号，我从未见过一个人的绰号听起来就像真名似的。

周佳西原本念书并不差，用她的话来说就是，凭借着自己的小聪明，念书这种事情还不算太吃力，但可惜的是高考考了个颇为尴尬的分数，只比二本线多了2分。她想留在本省，恐怕就得去念三本；若是要念好一些的学校，就得去往祖国的边疆省份，这两个选项都很为难人，也都让人难以接受。

周佳西还在纠结，可填报志愿的时间不等人。高考后的那个夏天，她还在一边挖着西瓜一边翻看去年的大学录取分数线时，她老爸突然就拍板，做了一个重大决定，别选了，出国吧。于是周佳西一口西瓜全喷出来，分数册上的分数线就模糊成一片，没法再看了。

-这个决定让你很惊讶吗？在此之前你从来没有想过出国留学这件事？

-虽然身边也有很多人出国，但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要走上这条路，似乎留学这个选项在我的人生中一向是被排除在外的，总觉得这种事情和自己搭不着边。

-听起来你并不想留学。

-是啊，不想留学是因为留学很辛苦啊，一个人跑到遥远的地方去生活学习，对我来说是件很麻烦的事情。原本我打的如意算盘是，要么留在家乡杭州念书，要么在浙江省内念书，总之可以随时回家我就很满足了。

-那后来你是怎么接受去留学这件事情的？

-因为实在是没办法留在本省，只能去往很远的地方念大学，这样一来一年也只能回家几次罢了，从这个角度来看，和留学又有什么区别呢？最后我妈说，一样是去很远的地方上大学，不如去更远的，说不定还能上个世界名校什么的。受到鼓舞的我就开开心心地去了中介。

-那你上世界名校了吗？

-没有，被中介骗了。

周佳西去中介咨询的时候已经是7月上旬，英语国家大多已经来不及了，只能选择去欧洲小语种国家。她原本是倾向去德、法两个国家的，结果中介力劝她不要选德国，因为毕业太难，周佳西就选了法国。没想到那年欧洲金融危机，法国留学政策紧缩，开始卡留学生的签证。为了保险，中介给了她第三条路，去意大利。

周佳西从未想过要去意大利，对这个国家的印象也仅有模模糊糊的“意大利面很好吃”又或者“比萨斜塔是斜的”之类。可由于参加“马可波罗”计划的学生去往意大利几乎可保证100%的签证率，又加之时间不等人，各个语言班开班在即，实在没有多余的时间让周佳西冷静思考，所以当周佳西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莫名其妙地走在了去往意大利的道路上。

根据“马可波罗”计划，周佳西要在国内念半年语言，再去往意大利念半年语言，通过语言考试后，在第二年的9月份才能正式进入大学。根据不同的大学不同的专业，有的有入学考，有的没有入学考。

-大学和专业都要在国内的时候就决定好，然后中介帮你去申请这些大学的offer，凭借大学给你的offer，再去大使馆申请签证。一般来说是这样一个流程。可是中介有规定，如果你去了意大利没有考上选定的大学和专业，是要全额退中介费的，所以一般中介都会推荐给你一个绝对可以录取的保底专业。我当年年少无知，就这样被坑了。

-中介让你选了什么专业？

-我本来想，去意大利的话，就去米兰念个奢侈品管理专业好了，不然学个珠宝设计也行啊，但是中介和我说，哎呀，米兰好贵的，珠宝设计什么的也好贵的，不然学古建筑修复吧！

-哎，古建筑修复？

-是啊，意大利的古建筑修复很有名，中介说能帮我申请到全意大利最好的古建筑修复专业，而且这个大学这个专业还不用入学考，我百分之百能轻松愉快地上大学。

-那真的是全意大利最好的古建筑修复吗？

-我们学校是这样宣称的，可别的学校也说自己是最好的。

-听起来还是被坑了呀。

-当然被坑了。

佩鲁贾生活

周佳西在意大利的第一站是去往佩鲁贾念语言。佩鲁贾是个小城市，在罗马以北地区，海拔略高，很多建筑都在山地上。大部分意大利留学生学习语言的第一站不是在锡耶纳就是在佩鲁贾或罗马三大，所以佩鲁贾是个遍地都是留学生的城市。

留学生多了，黑中介、投机客便也跟着来了。初来佩鲁贾，各种各样的坑蒙拐骗事件层出不穷，以至于周佳西觉得自己的整个意大利之行都是一路被坑着过来的。

刚下飞机，便会有境外中介来接应他们，带他们办理各种手续以及去往中介提前租好的房子安顿。在机场，周佳西就亲眼目睹另一队留学生和境外黑中介当场闹翻了。

-境外中介不也是在国内定好的吗？

-对啊，但是你没去之前根本就不知道境外服务到底怎样，可是在国内就得把境外服务费交了。理论上那笔钱包含了接机费和三个月的房租，但是遇上黑中介的话，他们会把留学生关在大巴车里，然后当场问他们一人收500欧或者600欧的境外服务费。

-不是已经交过了吗？

-可是他们会推说自己没收到，现场再收一次，还让留学生的爸妈去问中介要已经收过的境外服务费，反正不给钱就不开车。当时和我们坐同一班飞机的另一批留学生运气不好，就遇到了这样的境外中介。

-那他们怎么办？

-五六百欧也不是小数目，一开始当然不肯给，这摆明了是骗钱。你再去问国内中介要，怎么可能要的回来，但是时间耗得久了，恐怕还得交。

-为什么？不能报警吗？

-因为刚来意大利的时候绝大部分人都没办法好好开口说意大利语，语言完全不通，人生地不熟，你甚至连手机卡都没有换，报警也不能报。何况语言不通，你要怎么和警察叙述这件事情，而在你身边唯一会说意大利语的就是那帮黑中介的人。

-那岂不是无法无天了？

-在意大利这种情况很多。如果一整队都是小留学生，胆小怕事的话，可能当场就直接交钱了事；如果队里有年纪比较大的人，也许就会率领大家和黑中介掐起来。不过无论你掐得多凶，最后吃亏的还是你，因为你等着办手续，等着去租好的房子里安顿，总不能无限期地逗留在机场吧。

-类似于这样的事情很多吗？

-应该说非常多。尤其这几年随着“马可波罗”计划和“图兰朵”计划在中国的推行，越来越多的中国留学生涌去意大利，那边也就越来越乱。后来我到了语言学校开始上课后，还听说了一件前几年发生的大事。负责境外服务的人是一对小情侣，他们带着大约40个小留学生去办理银行卡，因为大家都看不懂文件资料，基本就是他们说在哪儿签名就在哪儿签名，结果他们从每个人的银行卡里划走了1500欧，40个人就是6万欧。6万欧随便去哪个欧洲国家都能生活好长一段时间了，他们逃到别的国家去，你一辈子别想再找到他们。

-这也太乱了吧。

-这里流传着一句话，学长骗学弟，学弟骗刚落地的。新生是最好骗的，因为什么都不懂，而且钱多，好几次这种事情发生后，我们就达成了一个共识，永远别相信中国人。

-为什么这么说？

-这话虽然极端了点儿，但是很实用。在国外犯罪成本是很低的，因为他们很快会换地方生活，不用承受舆论压力。他们可以在意大利卷走你一大笔钱，回国继续做个好好先生，又或者换个别的城市开始新生活。很多人被骗了就心理失衡，想要从别人身上再把钱给骗回来。所以到了后来我们看见特别热心的中国人，都会本能地怀疑，租房子、买东西也尽量和意大利人交易。基本上来说，意大利人是不太会骗人的。也不是说意大利人都是好人，只是遇上骗子的概率很低。

刨去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周佳西觉得佩鲁贾还是个不错的地方。作为山地省份翁布里亚的首府，佩鲁贾有许多“前罗马时代”的文明古迹，还有许多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遗留下来的古建筑，随手拍一张照片就可以印成明信片。更重要的是，作为一个高海拔城市，佩鲁贾空气清新，十分适宜人居住。

周佳西念语言所在的佩鲁贾外国人大学主楼Palazzo Gallenga是一栋不起眼的小楼，每个教室都拥有上百年的历史，木头长椅的阶梯教室看起来格外复古怀旧，每次走进去，木头都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来，和那些欧洲学院派电影的场景一模一样。直到那一刻，周佳西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来到了异国他乡，意识到自己将要在这里生活许多年，将要在这儿度过自己最美好的一段青春年华。

周佳西要上课的日子并没有多少，因为意大利的假期零零散散非常多，动不动就放假，圣母生日啦、圣子诞生啦统统都要放假。而在那些要上课的日子里，接近11点钟周佳西的肚子就会准时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来（在意大利普遍下午2点吃午饭），他们便三三两两地偷溜出去，去街角的咖啡店点一杯意式浓缩咖啡加一个羊角面包，如果还觉得饿，可以换一家啃炸鸡。放学后他们懒得做饭，便结伴去路边买意大利面或是比萨，比萨分成一片片卖，一片大约1.5欧，就能吃得很饱。周佳西有一次感觉特别饿，买了两片，可最终没有吃完。

-经常吃意大利面和比萨不会腻吗？

-不会啊，光意大利面就有上百种口味，通心粉、水管面、蝴蝶面、天使面等，都是不一样的口感！比萨也是，口味很多，而且不上学的时候还是会和舍友一起搭伙做饭吃的。

-似乎对意大利的食物很有好感呢。

-是挺不错的，说起来那边的冰激凌倒是很值得一提，还有巧克力也不错。感觉那里的冰激凌都没有添加剂，比如说柠檬口味的冰激凌，国内就是酸酸甜甜的，但是在意大利就是实打实的柠檬味，酸得你下不了口。还有10月下旬的“欧洲巧克力节”会在佩鲁贾举行，他们会做一个很大很大的巧克力雕塑，然后打碎掉，大家都去抢那些巧克力碎块吃，真的非常非常好吃。我记得佩鲁贾就叫“巧克力之城”。

-那你在佩鲁贾的生活很惬意啊，觉得意大利语难学吗？

-挺难的，每个词都要变位，害我说一句话要先在心里先变位变个半天，有时候阴阳性还搞错。一开始挺着急的，因为怎么也听不懂意大利人说的意大利语，直到大约半年后，耳朵开始适应了就好了很多，开始能听懂了。

有时候假期放得长了，周佳西便和两三个好友结伴出行，去别的城市旅游观光。她们最先去的便是来回火车费只有5欧的阿西西，去了几次胆子大了，意大利语稍微能说一些了，便立刻去了意大利的首都罗马。

周佳西说一群女生想去罗马，都是因为《罗马假日》这部影片，也不知道是被奥黛丽·赫本给迷的，还是被格里高利·派克给迷的，又或者是单纯地向往罗马的文化与风光。

-你觉得罗马好玩吗？

-还好吧，罗马破破的，和想象中的大气恢宏完全不一样。

-破破的？

-嗯，因为到处都是文物古迹，意大利人就会竖一块牌子把它们保护起来，所以城市里全是一块一块的断垣残壁。不过一千个人心里有一千个罗马，罗马是怎样的真的不好说。对于我来说，西班牙台阶和斗兽场夜景都很不错，这就值了。

极点没有时差

半年后通过语言考试，周佳西便告别了自己短暂而宁静的佩鲁贾生活，正式进入大学，开始自己的求学之旅。她所申请的大学在另一个风光秀丽的小城市，东部近海，位于威尼斯和费拉拉之间。

也就是在这里，周佳西认识了她留学生活中最重要的两个人，此后他们三人一起结伴度过数载青春岁月。

大学开学的第一天，周佳西把意式浓缩咖啡喝多了，觉得肚子疼，于是在上课前匆匆忙忙地跑去厕所，跑得太急，以至于一头撞进了男厕所，迎面就看见一个亚洲脸的胖男生正在镜子前往自己的脸上抹BB霜，两人都愣了一会儿，周佳西抬头看了看厕所标志，连忙用中文说了句“不好意思啊”就往外撤，结果里面那个胖子尖着声音喊道：“哎？中国人，你中国人啊！你是不是旁边那个班级的？待会一起上课啊，你等我啊。”

周佳西在厕所外满头黑线，连忙冲里面喊道：“我叫周佳西，别中国人中国人地喊我了。”

就这样，这个同样姓周的胖子成为了周佳西在大学里的第一个朋友。周胖子人不高，却足足有160斤，人看起来有些虚胖，挺着个不小的肚子走来走去，个性很是娘炮，随身带着BB霜，常说男人也是需要呵护的。

他们所在的班级是个国际班，古建筑修复专业一共两个班，另一个是只招收意大利本地学生的班级，当然意大利本地学生也是可以申请就读国际班的。周佳西所在的班级就有6个意大利本地人，周佳西和周胖子常说搞不懂这6个意大利人脑子里在想什么。

刚开学没多久，来自世界各地语言不通且意大利语说得同样烂的同学们还没有完全认识彼此，大家平时交流基本靠肢体语言，所以周佳西有个心得，那就是没出国前你永远不知道自己的肢体表达能力有多强。

一天上大课，周佳西和周胖子照例去抢后面的位子，却发现后排端坐着一个漂亮的白人男生。周佳西说：“我猜那人是个德国人。”周胖子说：“德国人怎么会来意大利，那人肯定是个东欧人。我赌一杯冰柠檬红茶，他是波兰人。”

周佳西耻笑了周胖子，她说：“你怎么不说他是波罗的海人，一看那种五官就是日耳曼人好吗。我赌两杯冰柠檬红茶，他是德国人。”

于是周胖子为了赢得冰柠檬红茶主动坐过去搭讪，他原本想用意大利语问对方“你是德国人吗”，结果一紧张，问成了“你是烤土司吗”。（意大利语中德国人和烤土司两个单词均以t开头）

那个白人男生愣了一会儿，回答说：“我是德国人，不是烤土司。”

周佳西惊喜地嚷道：“天哪，你好聪明，竟然这样都听懂了。”

德国人反问他们：“你们是韩国人还是中国人？”

周佳西就问他，为什么不猜他们是日本人。那位漂亮的德国小哥便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因为日本人都戴帽子，而他们没有戴。

周胖子说：“韩国人和中国人差别也是很大的，我们说话从来不说‘思密达’，而且韩国人说话的语气很夸张，你得好好感受一下。”接着周胖子就声情并茂地表演起了韩国情景喜剧，他指着周佳西说道，“啊，你这个死丫头，你真是气死我了思密达！你是不是存心要跟我抢欧巴啊？”说完动作夸张地双手捂着胸口表示很生气。

在这电光火石间，周佳西爱表演的灵魂也被点燃了，她立刻进入角色，指着周胖子说道：“啊嘻！姐姐想吃什么你就赶紧去买啊！知道吗？臭小子，要买冰柠檬红茶啊思密达！”

虽然两人说的是中文，但德国小哥还是惊喜地点着头，说：“对对，电视剧里好像就是这样的。”

三人在教室后面狂笑的时候，突然发现气氛有点不对。率先意识到有问题的是周佳西，她发现教室前排有个女生一直在扭头看着他们，于是捅了捅还在表演的周胖子，问他：“那个女的是不是韩国人啊？她老看着我们。”

周胖子马上停止表演，神情严肃地看了那个女生一会儿，道：“她好像就是韩国人，点名的时候你听到了吗，好像姓全。”

气氛微妙地僵持了一会儿，正当大家都不知所措的时候，教室门口又出现了两个韩国男生，他们在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周佳西开始紧张了，她跑到德国小哥背后去，小声和他说：“他们好像准备揍我们了。”

德国小哥看似淡定地站了起来，没有说话，周胖子也悄悄挪到他背后去，用英语问他：“你们德国人不是柔道都很厉害吗？”

德国小哥反问周胖子：“那你们中国人不是都会功夫吗？”当时周佳西就在心中抽空暗暗吃了一惊，心想这个德国人也太聪明了吧！

大约又僵持了几秒，德国小哥突然喊了声“跑”，然后三人便手忙脚乱，鸡飞狗跳般地跑出了教室，一直跑到教学楼外的花坛边才停下，一看背后，并没有人在追他们。

之后这位在意大利落了单的德国小哥便进入了他们的小圈子，三人构筑起了稳定的三角形友谊，此后一路风雨，再也没有分开过。他便是周佳西在意大利大学生活中的第二个好朋友。

这位德国小哥的德文名叫Eugene，很难念，若是翻译成中文，就叫柳真。周胖子说这个名字太娘炮，过了不多久，他们就给Eugene起了个绰号，叫德仔。德仔并不是德国年轻人的意思，也不是某一种煲仔饭的名字，而是德国兔崽子的简称。周佳西他们认为德仔是一个十分亲切大方的名字。

这个绰号源于一次文学选修课。周佳西和Eugene选了同一节课，课前他们在聊天，周佳西便问他：“你们德国人是不是和传闻中一样，对待学习和工作态度十分严肃？”Eugene说：“是的，你把作业借我抄一下。”这个过于违和的回答让周佳西想也没想就用中文骂了一句：“你个兔崽子。”Eugene问她在说什么，她说：“我在说你是一只小兔子。”没想到Eugene很惊讶地问她：“你怎么知道我是在复活节出生的？”从此以后，周佳西和周胖子便称呼Eugene为德国兔崽子，简称德仔。

Eugene是个很聪明的人，不但反应和理解能力惊人，就连语言天赋也很好，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年龄却比周佳西和周胖子大了好几岁。因为来意大利念书的德国人很少，原本他们猜测Eugene是因为在德国没法念大学或是念了大学没法毕业才来的意大利，可看他的学习能力却又不像那一类人。最后还是周佳西忍不住好奇去问了他，Eugene说自己原本在亚琛工大念建筑类专业，到了大二的时候觉得自己无法毕业，就退学来了意大利。

亚琛工大作为德国最负盛名的理工科大学之一，相当难考入，考上了又自己退学这种事情更是少见。周佳西问Eugene：“你怎么在大二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无法毕业了？”Eugene说教授不同意他的设计理念，他一个没忍住，就在课堂上和教授吵了起来，回去后冷静思考了一下，揣测这样一来自己是无法毕业了，索性退了学来到意大利学习古建筑修复。

周佳西心想，说这家伙是兔崽子，真是一点没有冤枉他啊。

Eugene是个独来独往的人，来到意大利好几个月，也没有找到朋友，又或者说他并不愿意和人深交。最开始他进入周胖子和周佳西的小圈子里，是因为周胖子总是干什么都拉着他一起。周胖子在国内学过一年的德语，原本想去德国，阴差阳错没去成，就来了意大利，但是他并不想就此荒废自己的德语，于是到哪都拉着Eugene和他练习德语。

Eugene并不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德国青年，他喜欢英伦文化，也能说相当流利的英语，比起一般的德国年轻人要更温柔和绅士一些，也并不那么爱讲规矩，无论做什么都很随意，但总让人觉得在礼貌和温柔的外表下，他其实冷冰冰地和人保持着距离。

这种感受周佳西是最明显的，即使在Eugene习惯和他们一起上课、吃饭、游玩变成一个小圈子后，周佳西也觉得Eugene并没有那么想和他们做朋友，说话做事总是有所保留，她同时也觉得和Eugene交流很困难。

Eugene是个思维跳跃得很厉害的人，很多事情往往周佳西他们才想到第一步，Eugene就想到了第三步，他们之间的交流就会立刻出现断层，Eugene就只能放慢脚步回过头去一步步地和他们再说一遍。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那年冬季的到来。那时候他们一起合作去湖边测绘一个古建筑，恰逢欧洲大寒潮到来，天气冷得不像话，测完大家逃一样地跑去咖啡店里点朗姆酒热可可喝。Eugene说自己是第一次喝朗姆酒热可可，周胖子说：“开什么玩笑，欧洲这种东西遍地都是吧，你在德国的时候去咖啡店就只点咖啡吗？”Eugene说自己在德国的时候也是独来独往没什么朋友，很少去咖啡店。周佳西说：“听起来你好可怜。”Eugene很认真地回答她：“我并不觉得自己可怜，只是觉得自己好像住在北极。”周佳西问他是不是觉得很冷。Eugene说，不是冷，而是觉得自己好像和全世界都有时差。周佳西想了一会儿，问他：“那你为什么不多走几步路，站到北极的极点上去呢？这样你就和全世界都没有时差了啊。”

Eugene一直沉默着不说话，等到喝完朗姆酒热可可，他抬头对周佳西说：“谢谢你，现在我和你们没有时差了。”这之后Eugene便和他们成为了真正的朋友。

日常生活

三人越发熟悉，成了真正的朋友后，Eugene就问他们要不要一起去PUB，周佳西说：“你在德国啤酒还没有喝够吗？非要跑到意大利来喝。”Eugene说：“去PUB又不是为了喝啤酒。”周胖子在一旁意有所指地回答道：“是为了享受生活。”

下课后，周胖子就跑去问班里的意大利同学，他们这个地方有什么好的PUB可以去，意大利同学很热情地写了个地址给他们，三人到晚上就一起去了。

他们到了后发现那儿果然是个很热闹的地方，人特别多，DJ在前面放着劲歌嗨曲，男男女女便在舞池里群魔乱舞，说什么都得在对方耳朵边上狂吼才行。

周佳西说：“这哪是PUB啊，这是夜店吧。”结果周胖子和Eugene开心地说：“我们就是要来夜店啊！”

三人坐在吧台边点了鸡尾酒喝，周胖子往自己脸上抹了一把BB霜，他问周佳西：“我是不是看起来更英俊了？”周佳西说：“你是有病吗？”

接着周佳西就看见不远处的卡座里两个男人在搂搂抱抱，她示意Eugene去看，她问他：“他们该不会是基佬吧？”Eugene说：“他们就是基佬，这不是很明显的事情吗？”

又过了一会儿，他们发现另一边两个女人在接吻，Eugene说：“真可惜她们是蕾丝边，看起来身材很不错。”

周胖子酒喝多了，起身哼着小曲去上厕所，回来就变了脸，骂骂咧咧道：“该死，刚才有个男人摸我屁股，我就知道我这样白白嫩嫩、皮薄肉多的亚洲小男生很受欢迎的。”周佳西讥讽道：“你以为自己是新鲜出炉的小笼包吗？”

又待了半小时，旁边的男人给他们买了三杯啤酒。周佳西说：“他是想和我们一起玩吗？”Eugene说：“他一个男人想和我们玩什么？总觉得不太对啊。”

一会儿，给他们买酒的男人走了过来和Eugene搭讪，说了几句蹩脚的德语，然后往Eugene和周胖子的皮带里各塞了一张名片，给他们抛了个媚眼说：“我等着你们的电话哟。”Eugene腾地站起来拉着周佳西说：“不对，快走！”

三人跌跌撞撞地挤出去，跑到大街上。周佳西才问他们：“为什么没人和我搭讪？我长得不好看，还是身材不够辣？”Eugene说：“你没看出来那是个同性恋酒吧吗？”

周胖子大怒，立刻将名片撕得粉碎，大骂道：“该死的基佬摸我屁股，回去就杀了那几个意大利基佬，他们一定也是基佬！”

德仔也把名片捏成一团，烦躁地道：“我早就告诉过你们意大利有血性的男人全在恺撒时代死光了！”

周佳西也跟着愤怒起来：“你才没有说过！就算是同性恋酒吧，为什么没有女人和我搭讪。周胖子都那个德行了，还有人往他腰带里塞名片，那些女人是看不上我吗？”

周胖子继续愤怒地嚷嚷：“那个男人看上的是德仔又不是我，我只是被他们白白地摸了屁股！德仔就幸运得多了，不用被摸屁股，还有人请酒喝！不就是长得漂亮嘛！”随即又指着Eugene问道：“你丫是不是在德国就经常被当基佬？”

Eugene心情很不好地朝周胖子吼道：“请你带着你的愚蠢闭嘴！”

于是三人第一次在意大利的PUB之行就在愤怒的骂骂咧咧中结束了。

又过了几个月，周佳西他们发现班里有个日本女生似乎非常喜欢Eugene，老是有事没事过来问他怎么画图。

到了12月23号开始圣诞假期后，那个女生便约Eugene一起去临近的城市费拉拉看展览。Eugene问周佳西和周胖子要不要一起去，他们都说不去，不想当电灯泡，于是Eugene就自己和那个日本女生一起去了。

Eugene回来后，他们约在学校附近的咖啡店喝暖融融的朗姆酒热可可，周胖子十分八卦地问他有没有喜欢上那个日本女生，Eugene说没有。问他原因，他说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女生总是跟在他身后喊他“多一字”。

周佳西说：“她又没喊错，你的确是‘多一字’啊。”

Eugene问周佳西“多一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周佳西说就是日文“ドイツ”，是德意志的意思啊。Eugene莫名其妙地说：“她就不能说英文吗？意大利语也行啊，说日语我哪里听得懂。”

周佳西说：“就算她真的说了英文，你也不一定听得懂，因为按照日式英文的发音，德国可能会被念作‘吉门利’。”

接着Eugene就对亚洲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说：“你们亚洲人是不是能互相听懂对方语言里的口音？”周胖子说：“才不是，周佳西就是英语太差了，才能听懂日式英文，只要你多和周佳西混，英语水平持续下降，你也能听懂日式英文。这个方法就叫作‘我们不用很麻烦很累就能听懂日本人说英文’。”

然后周佳西就和周胖子互掐起来，周胖子呼喊道：“就让我们二周来一决雌雄吧！”周佳西说：“决个毛线，我们本来就是一雌一雄。”

周胖子立刻改口道：“二粥合一，一咸一淡，就让我们为了豆腐花到底是咸的还是甜的一决胜负吧！让我们为了世界的和平而战吧！”周佳西迅雷不及掩耳地从周胖子口袋里抽出他的BB霜砸到他脑袋上，呵斥道：“滚！豆腐花是咸的！喝甜的全是异端，我烧死你！”

从此以后，Eugene就对亚洲文化更感兴趣了，拉着他们要学中文。周佳西说：“你不能这样在意大利学中文，这样你的意大利语就会越说越差，而中文也不见得能学好。我自己就有深刻体会，我一学意大利语，英文就飞速地忘光了，好像脑子里在给意大利语腾地方一样，可就是这样意大利语也没学好。”

Eugene说：“我们反正也不能互相学习意大利语，不如我以后和你说英文，让你锻炼英语。”

周佳西说：“那我什么时候学意大利语？”

周胖子说：“你的意大利语一辈子都不会好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发展到最后，我们全部只能用日式英文交流，这就是我们的未来，我已经看见了。”

这学期结束前，他们三人约在学校教学楼的中庭休息处做作业，Eugene问他们中文的“我爱你”怎么说，周佳西说：“我爱你。”周胖子马上跳起来说：“简直胡说八道，我们中国人这么含蓄，怎么会说什么我爱你。”

周佳西犀利地指责周胖子道：“你不要整天不做作业，上微博刷段子，随便刷到一个好玩的段子，就拿过来卖弄好不好？”

这个“我爱你”要怎样说呢？原段子为：夏目漱石让学生翻译“I love you”，学生翻译为“我爱你”，夏目漱石说日本人是不会这样说的，说“今晚的月色很美”就可以了。

周胖子说：“没有啊，我心系祖国文化，想了很久，终于想明白要怎样用中文表达‘我爱你’的意境了。”周佳西问他怎么说，他便唱道：“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

Eugene不明白了，他问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唱，而且这句话听起来好长。

周胖子回答他说：“因为99%的中国人没办法把这句话念出来，就算你念了出来，刚念第一句，中国人就会忍不住把下面的全唱完。”

周佳西对此持有不同意见，她说：“不用那么麻烦的，说到‘我碗里来’就可以了。”

周胖子不屑道：“从我碗里滚出去！”

接着他们三人就一发不可收拾地唱了一下午尹相杰的歌，把作业什么的全部忘到了脑后，直接导致当天晚上不得不在图书馆通宵做作业。

后来周佳西就发现了一个真理，要想好好做作业，就得找个不能说话的地方。

友谊的考验

第二学期Eugene从德国回来后，他们又聚在一起喝东西。当时正逢四旬斋开始，周胖子问他们要不要去参加威尼斯狂欢节。

周佳西说不要，去威尼斯太贵，而且狂欢节的时候大街小巷全是人。

Eugene也说不要，他说他不能想象一群意大利基佬在一起狂欢是什么样子。周佳西认为他始终没有从上学期误入gay吧的阴影中走出来。

但是周胖子劝导Eugene说：“不要那么悲观，狂欢节的时候会有世界各地的人来的，到时候我们就能看见世界各地的辣妹，我们就会很幸福的，然后再找个借口让周佳西该干吗干吗去。你觉得如何？”

周佳西说：“那我到底要干吗？”周胖子说：“你可以去看帅哥。”

三人最终还是去了威尼斯狂欢节。

-那你们玩得开心吗？

-不太好，去了一天不到就走了。

-为什么？

-因为人实在太多，全部挤满了人，就算你不想凑热闹去看什么狂欢人群，参加什么面具舞会也没用，因为整个岛上都是人，包括岛外的小镇上也全是人，景点什么的都没法看。我们刚去的时候想坐威尼斯的小船，就是贡多拉，但是船夫问我们每个人要80欧。天啊，80欧，我拿去做什么不好，我坐个小船干吗。

-那也应该有别的事情可以做吧。

-其实我们本来还是想坐小船的，就想砍砍价，但是船夫好傲慢，看我们那么磨叽，就说自己没有耐心等我们做决定，拉别的客人去了。我们只好沿河去卖面具的地方看了看，非常简单的白面具也贵得不行。大概到中午，我们就说先找个地方吃饭吧。

-又遇到别的问题了？

-那里不是办威尼斯国际电影节的地方嘛，只要招待过电影明星的饭店，价格就敢拼命地往上翻。我都不知道是一向那么贵，还是狂欢节的时候才那么贵，最后我们只能去啃面包喝矿泉水。本来想在威尼斯待两天的，打算住在岛外的青年旅社，但是威尼斯那样，感觉完全没有办法好好玩，我们就临时决定再去米兰。

-突然就去米兰了？

-因为我们都没有去过米兰，既然来了意大利，总是要去米兰的，而且当时用手机上网临时订青年旅社，竟然还能订的到，我们就买了火车票下午出发去米兰了。

-那在米兰玩得开心吗？

-发生了一点小事故。

周佳西他们到达米兰后天色已晚，在昏暗的夜色下，总觉得米兰看起来破破的。周胖子还疑惑他们是不是来错了地方。他说，米兰不是时尚之都吗？怎么看起来这么奇怪。周佳西说大概是太晚了，看起来就有些破。可第二天起来再逛，发现米兰果然很破。

市中心倒是有几条卖名品的街，可也没看见想象中的奢华建筑，拐出去其余的地方都挺寻常的。为了拍一些米兰的建筑，他们走到了安静的小巷子里。周胖子正说着“意大利还是佛罗伦萨最漂亮”，突然Eugene就不说话了，他拉了拉他们，大家便停下来向后看，这才发现身后不知什么时候跟来了两个黑人，也不知道他们被跟了多久。

在米兰这种鱼龙混杂的国际化大都市，不管是和两个黑人在小巷相遇，还是被两个黑人跟到了小巷，都不会发生什么好事。他们也不会天真地认为这只是一个巧合。他们面临着两个选择，要么转过身去面对他们，要么不要回头撒腿就跑。他们选了第一种应对方案，因为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枪，撒腿就跑会造成无法预料的后果。

周佳西看见他们掏出刀来的时候腿都软了，两个黑人看起来很壮实，反正他们三个人对付他们两个人绝对没有胜算。一般遇到这种情况，有50%的几率会被捅，所以周佳西直接就脑子里一片空白。

Eugene小声让他们先跑，自己拦住他们，周佳西说：“不行，我们走了，你一个人就死定了。”周胖子缩在后面说：“把钱包扔给他们，我们转身就跑，他们不会来追我们的。”这类故事他们之前在别的留学生那里也听过几次。周佳西说：“哪那么容易，他们知道我们是游客，会彻底搜我们身的，还会抢走我们的相机和电子产品。”周胖子看着自己挂在胸前的单反相机，当时脸就绿了。

小巷两端是通的，黑人让他们靠在墙上，把包里值钱的东西都扔给他们。没想到就在这时，周胖子把钱包朝他们一扔，抱起自己的单反相机撒腿就跑，用和自己体型完全不相称的速度狂奔而去，没一会儿就跑出小巷的拐口消失不见了。

周佳西当时就愣住了，没想到周胖子那么没义气，为了单反相机置朋友于不顾。周胖子一跑，明显激怒了那两个黑人，他们一个用刀抵着Eugene的脖子叫他别乱动，另一个让周佳西把包递过去。周佳西当时就觉得这样下去绝对要被捅了，她一只手在包里掏钱包，突然就摸到了平时做模型用的小刀，那种刀的刀刃很薄，特别锋利，紧接着她就行动快于思维地把刀掏了出来，指着黑人让他把刀放下。

等到反应过来，周佳西自己也后悔了，因为这样做除了再次激怒他们，根本没有任何意义。Eugene叫她别乱来，但她也没有办法，只能将刀片全部推出去和他们的水果刀对着干。Eugene不着痕迹地踢了踢她的鞋子，叫她跑，可周佳西觉得自己再这么一跑，Eugene绝对要死得妥妥的了，她不能在米兰给他收尸。

黑人警告她，他们可以比一下谁的刀快。在紧张的僵持中，周胖子突然又从后面跑了回来，手里举着个在燃烧的东西，一边跑一边冲他们大喊：“快跑，我报警了，我报警了！”

然后周胖子把正在燃烧的东西扔了过去，那玩意儿炸得一塌糊涂，一股浓烈的化学药品味呛得人直流眼泪，他们就趁乱跑了，跑了好久，直到看见人群才停下来。

周佳西衣服上被那玩意儿溅得星星点点，Eugene也是。他们问周胖子那是什么东西，周胖子说：“就是我们平时用的模型胶啊。”

周佳西想起来了，模型胶的罐身上的确印着大大的“警告”，上面说禁止靠近明火，因为里面有易燃的化学气体。

周佳西问周胖子为什么先跑了，周胖子说他就是为了用智慧拯救他们于水火之中。周佳西气得要命，说：“你拉倒吧，要是胶水炸不起来，刚才我和Eugene就被捅了。”

周胖子说，炸不起来，他就一个泰山压顶飞过去。Eugene拉住周佳西说：“别怪胖子了，胖子已经回来了，就说明他很在乎我们。”

周胖子也很委屈，说：“周佳西，我俩五百年前是一家，你怎么能怀疑我！实在不行，最多我用单反敲他们的脑袋，豁出一身肥肉，换你们两条命。”

然后周佳西就哭了起来，Eugene抱着她说：“没事没事，你刚才挡在我面前救了我一命呀，我们现在都没事了。”可周佳西哭得停不下来，害得胖子最后也眼眶湿润，他说：“周佳西你别哭了，看在你这次这么勇敢的分上，我再也不嘲笑你是个平胸了。”

就这样几天后，他们的米兰之旅有惊无险地结束了，三人的友谊也经受住了考验。他们回到了那个东部的海边小城，过着平静而快乐的生活。

-尽管经历过各种各样的事情，但留学生活还是很愉快的，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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