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想到要读萧红的作品,是因为几年之前,就有研究者拿萧红(1911-1942)和樋口一叶(1872-1896)进行对比研究。因为自己是抱着“找相同”的心思翻开这本精选集的,在浏览过大致内容之后,最初真正细读的篇幅不过三十来页。
一开始读便觉得没劲,这可不是什么好的开头,但是最近紧接着前一阵读书的惯性,终于把《呼兰河传》和《生死场》都读完了,而得出的结论则是:实在是没看出来萧红和樋口一叶哪里像,毕竟时代不同、国家不同、文化背景不同、生平和作品也不怎么“同”。但是,细读起来,萧红的作品可以说是很东北了。而萧红作为战争环境下诞生的作家,从女性视角进行的创作,作品中冷静睿智的语气倒是与《安妮日记》有些像。
萧红这个名字,想必大家并不陌生。1911年出生于黑龙江省哈尔滨市呼兰区一个地主家庭的萧红,9岁时生母病逝。继母并不疼爱幼年时的萧红,家中只有祖父对她关爱有加。读书期间的萧红就展现出来非凡的创造力——不仅擅长创作诗歌、散文,对于绘画也颇有天赋。19岁时,萧红抗拒父母之命,拒绝退学嫁给临乡一个男人,于是从呼兰出逃。可是离家出走的萧红在哈尔滨流浪,发现自己无法生存,于是不得不投靠当初的未婚夫,二人同居,萧红怀孕,但是后来遭遇的确实背弃。萧红离家之后就一直居住在旅馆里,孩子生下后,由于无力抚养,只能送人。而正是在这一阶段,萧红为了避免自己产后被卖到妓院,于是向哈尔滨《国际协报》副刊编辑裴馨园写信求助,并结识萧军。此后,萧红便开始了颠沛流离的一生,她与萧军辗转中国众多城市,也到过日本东京,直到31岁由于肺结核病逝于香港,都没能居有定所。但是,即使生活不安定,萧红对自由的渴望与先进的精神是不能磨灭的。而正是这种对爱与自由的追求,结合文学上的才华,加之文学界诸多名人如鲁迅对她的推崇,成就了萧红。
书中萧红小相,1936年摄于东京。
《呼兰河传》是部小说。我一定要把这个概念在最开始就强调出来的原因是,若不是查阅了不同人写的文章,还真让人有些拿不准,这到底是自传,还是什么非虚构题材。
初读时,她细细勾画出的那些温馨时刻,没让我觉得有趣;她描摹的那些不太美好的情景,却分外生动。由于从小的母爱缺失,以及被逼结婚,使她在这部公认是小说,我却读着有些像传记、读着读着又时不时地觉得加个日期也能当日记的作品中,一方面怀念着自己儿时在唯一能安放感情的祖父的菜园中的“为所欲为”,一方面又在对呼兰河乡亲们的家长里短和许多陋习的描述中静悄悄地批判着。
《呼兰河传》中并没有大爱大恨,也没有颠沛流离,有的只是淡淡地哀愁。她以儿童的视角记录着发生在呼兰河乡村的一切事情,自己在回忆中却一直以成人的冷静,眼眸清晰地作着她的旁观者。
其实从作品中看,个人没感觉萧红哪里和樋口一叶相像。毕竟时代背景不同、人生境遇不同。若说因肺结核而早逝、幼年即在文学方面天赋异禀、不擅经营生活而颠沛流离、因为自己是女人生于社会变革时期所以心有不甘、红颜知己有几位却最终没能与任何人终成眷属算是二人的几个共通点的话,似乎还说得通。其实我一直很喜欢简·奥斯汀,虽然这位十八世纪的英国女作家似乎与前两位联系不大,但感情上的失意让她终身未婚,生前未有作品出版,死后却登上十英镑纸币。这与如今五千日元纸币肖像樋口一叶似有奇缘。但不管她们几人人生的重合度究竟有多少,三个人文字中的那份泛着丝丝冰凉甜意的平淡却是我很敬佩的。
《呼兰河传》刚读到一小半时,我会开始为萧红的文字微笑了。有时候甚至觉得,萧红笔下呼兰县乡亲们的生活虽然俗味太重,但是经过她的描绘,乡亲们每日的吃喝拉撒都显得有趣极了。但是,例如村里常常举行的“跳大神”、小团圆媳妇被婆婆用愚昧的陋俗虐待致死、有二伯的疯癫和冯歪嘴子的麻木,读者在读这些章节的时候,却恐怕很难让人觉得是那种可以会心一笑的“有趣”了。
与笔调清新到有些淡漠的《呼兰河传》相比,《生死场》很明显是反映东北人民抗日战争中悲惨生活的作品。这部小说由鲁迅作序,于1935年出版。
男性作家描写抗日战争中的乡村可能人性中的英勇和畏缩都喜欢写到极致,但是与这种爆裂式的写法不同,萧红还是平淡地叙述着乡里乡亲家的事,只不过身处战争中,有人家的丈夫和儿子选择慷慨就义,有人家的姑娘没来得及逃掉就给鬼子祸害了,有人家因为打仗就剩下老寡妇和小孙女还活着,但是最后双双上吊身亡了……萧红笔下没有如她亲身经历的那般动荡,连逃亡都是从小处落笔,比如金枝为了病榻上的母亲去城里赚钱,怎么把自己伪装的又老又肥又丑,从村里到城里的路上怎么躲过日本兵,让读的人时不时地有些小紧张,但是笔调却细致得让人觉得在战争中的人们,想要活命,想要赚些钱养家糊口,过得就只能是文字中那样的日子。参军、逃命、流亡,就跟和平年间家家媳妇婆婆牵着孩子在门口嗑瓜子、晒太阳、唠嗑一样平常。萧红自然有自己的立场,但是让你看到的却好像就是东北人民在抗战中的真实生活。
书写战时生活的萧红,仍然如描绘儿时田园风光一样,充满着对自由的渴望。《生死场》是完全可以和《呼兰河传》收录在一起的。连着读下去,就好像看到了在同一片土地上时间的推移。从麻木地平静,到到处乱窜也无处躲藏的战争恐怖,萧红的作品之所以没有特别激烈的感觉,并不是因为她没有反抗精神。一直以来,对于萧红而言,似乎与一场激烈的抗争和干脆利落的胜仗相比,她更渴望得到的是一世的爱与自由。
无意间读到小学语文课本里描写火烧云的那一段:
这地方的晚霞是很好看的,有一个土名,叫火烧云。说“晚霞”人们不懂,若一说“火烧云”就连三岁的孩子也会呀呀地往西天空里指给你看。
晚饭一过,火烧云就上来了。照的小孩子的脸是红的。把白狗变成红色的狗了。红公鸡就变成金的了。黑母鸡变成紫檀色的了。喂猪的老头子,往墙根上靠,他笑盈盈地看着他的两头小白猪,变成小金猪了,他刚想说:
“他妈的,你们也变了……”
他的旁边走来了一个乘凉的人,那人说:
“你老人家必要高寿,你老是金胡子了。”
……
就这段。若是我没记错,这段当初课本上还让原文背诵来着。但好像“他妈的”那一句话给删掉了。有乡土气息但是太俗了,教小孩子骂人总还是不好的。
后面还有挺长的一段,主要描绘了火烧云一会儿变成小马啦,一会儿变成大狗啦,一会儿又变成大狮子、猴子啦,颜色也是瞬息万变。在风的塑造下,呼兰河乡村上空的火烧云,无论是颜色还是形状的变化,简直比孙悟空的七十二变还神。
总而言之,当了这么多年学生,总还是觉得和现代文相比,古文更好背——有韵律,有格式。但我要是在八岁那年就知道萧红这么厉害,能明白她写的《呼兰河传》那么有趣,还何愁背不下来课文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