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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妈离开他们的那年,殷阿妹才六岁。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个爱唱歌给她听,总把她抱在怀里的女人就那样坚定地拎着一个大行李包离开时的背影。阿妹曾用自己稚嫩无力的双手拽住行李包的包带央求阿妈留下来,但对方先是使劲拨开她的手指头,再用手背抹了下脸颊,还是头也不回地下楼去了。阿妹跑出去,只看见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带起一路尘土,很快红色的尾灯就消失在长桃镇的暮色中。她追,追到身边只剩月光,望春山在远处静默着,把她的呐喊和嘶哑的哭声全部悉数吞掉。最后,阿妹被一双熟悉的大手抱起,疲惫到散了骨架的她,在那个一字未发的男人颠簸的怀里睡着了。云彩伺机而动,盖住月亮时,男人的脸上两道分明的泪痕闪着黑亮的光。
她,从此再没有见过这个女人。
而他,从此再也没和她提起过那个女人了。
带着女儿独立生活的阿爸当年是长桃镇上数一数二的帅小伙,浓眉大眼,额高鼻挺,骆驼般长而密的睫毛不知羡煞了多少少男少女。他身材挺拔,皮肤细白,全然不像农民的后辈。谁见了都说是不是这孩子投胎来错了地方。他长得既不像阿爷,也不像阿奶,但脾气里却早已显露出殷家人的执拗,这点跟过世的阿爷简直一模一样。只要认定的事情,就是来十头大黄牛也绝对拉不回去。比如,阿爸认定学习无用,所以他上完初中便扔了书包和文具,宁可去工厂拧螺丝;再比如他说早在身上还没长毛时就认定阿妈只能嫁给他,便不离不弃地做她的跟班,帮她家干活、打走任何妄图接近她的男孩子,只为她喜欢,他翻过两道山沟,即使手被花刺扎得血淋淋,也一定要采一把最新鲜的山杜鹃……他为她竭尽所能,他为她安下一个家,他爱她爱得热烈而骄傲,也为她爱到孤独而寂寞。
因为阿妈离开那天,阿爸没有阻拦,阿妹在心里恨了他很多年,很多很多年。小的时候她会用各种不理不睬反抗他的照顾和关心。而时间终究是条远去的河流,它带走了一切,包括对那个女人的印象,还有对这个既当爹又做妈的男人的怨恨。坏情绪变成被磨圆的鹅卵石,都渐渐沉进了河底。
阿爸没有再找其他女人成亲,他上班回来吃罢饭,直到睡前只做一件事,那便是黑灯站着或是坐着,从能看见望春山的那侧窗口逐渐和夜色成为一体。他的肩膀在静谧的夜里被黑暗啃圆了,脸给咬皱了,身子也让月光照薄了。
起先阿妹不懂,但长大后的阿妹终于听说,原来阿妈当年离开,便是要去山的那边,去南方,去一个没有锄头与耕地,却有霓虹灯和舞台的未来。
究竟山的那边有多远,阿妈找到她的未来了吗?
阿妹听见隐在夜色中的阿爸身下的床板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月高了,已经越过自家的窗棂,照进来的月光只是漏下来的月光而已,就那么轻轻滑,轻轻洒,还没来得及落地,便被叹息吹散掉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