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透骨针
这一日,永安城的雨下得极其绵密,从辰时到亥时一刻未歇。水在天门外拴着的那匹老马淋在雨里,时不时踢一踢蹄子、打几个响鼻、甩一甩脖子上的雨珠儿,摇起一串马玲声,在寂寂的永安城传得很远很远。
大明宫的红墙在雨中越发的腥红几乎要滴出血来。接连两个月,每逢这样的雨夜永安城的人们就惶惑不安。老百姓猜着哪个豪门大户又有什么不测。老百姓对这些事总是一边议论纷纷,一边冷眼旁观。
先是内阁的公孙大人,接着是工部的上官侍郎,半个月前就连御史大夫也在这么个雨夜里丢了性命。三个人都死状惨烈,全身关节僵硬,整个身体向后反张,扭曲成一张恐怖的弓形。
仵作仔细的检查过三具尸体却查不出一点伤痕。骨骼筋脉及内脏完好无损,也不像为高手内力所伤的,没人见过这种手法。 萧铦来看时尸体上已经开始遍布狰狞的尸斑,这三位曾经称雄朝野翻云覆雨的大人物,于今也不过是躺在刑部义庄里的一滩烂肉,徒然地散布着死亡的气息。
萧铦用衣袖轻轻掩住口鼻一言未发,只在转身离去之际低低吐出三个字,“透骨针”他的眼睛黑岑岑的望向远处,像隐藏着什么秘密。
这三个字已震得在场所有人一惊。失传已久的“透骨针”重现江湖,朝廷连陨三大元老,大小官员人人自威,百姓议论纷纷。
连月来禁卫军提起一百二十分的小心,盯紧了各个关卡。城头的哨岗,增加了一倍,每当雨夜巡城的士兵来往的更其频繁,人们可以听到趟着雨水的脚步声,铠甲摩擦碰撞的声音,和萧瑟的雨声混响成一片,给永安城添了了一派肃穆。
贰 不思蜀
然而什么也停不了永安城的繁弦急管。京城第一乐坊“不思蜀”红灯高挑、鼓乐喧哗,妖冶的胡姬辗转着妩媚的腰肢,急促的鼓点,欢腾的胡旋舞,早掩去了城头的凄凄风雨。 武龙有一副典型的关中人的相貌,赤红的脸膛、方脸阔腮、凤眼剑眉。
他也有着关中人的酒量。一醉解千愁,几碗新丰酒入肠,连日来紧张的神经也随之放松,拧紧的眉心渐渐舒展。
楼中的花魁红玉,新点了梅花妆,委身倚在人身侧,欺着人宽厚的肩膀将饮尽的酒满上,娇声嗔怪道: “爷,怎么连日都不来看奴家?想是有了新人,忘了我这旧人。”
武龙粗糙的手掌摩挲着红玉白净的面皮,喷着酒气道: “娘的!这雨下得好不烦人,一下雨就不宁静。”
红玉那双涂着鲜红豆丹的手捧起酒杯,凑到人唇边: “哟,可不是么,这个把月那得人心惶惶,一连三家了。”
又掩着那花瓣似的嘴唇贴着人的耳边,压着嗓子道: “听说,连那御史大夫,都。”
武龙连忙捂住人的嘴,粗声大气的呵斥着: “蹄子,才吃了几杯酒,胆子大得要吃下天去,朝里的事也是你多嘴的!”
红玉连声道: “不敢、不敢。我懂什么,不过是这几日听了几句客人的闲谈。那“血雨夜灯”纵有天大的本事,有爷在,他也撂不出响儿来。”
听到“血雨夜灯”四个字,武龙那方舒展的眉头立时倒竖起来,两只眼瞪得血红。“啪”的一声,手中的酒杯摔得粉碎,浓烈的酒气在舞池间弥散开来。吓得正舞得起劲的胡姬瑟瑟地跪在地上。一边弹琴的乐师也惊得绷断了弦子。管弦齐停,场中突然的宁静让欢腾的气氛一下子跌落下来。
红玉连忙跪伏下来,泪水涟涟,抓着人的衣角,娇声嗲气抽泣着哄道: “爷,怪红玉不懂事,给爷添堵了”
“娘的”武龙猛的一拍桌子,震得盘碗乱晃,狠狠地咒骂了一句: “不知哪里蹦出这么号人物,逮着了先抽了他的筋。”
“哼”红玉牵起艳红的唇角冷冷一哼: “那是迟早,孙猴子本事再大,还能翻出五指山去?在永安城里,谁能盖得过您这位禁军大教头?”
武龙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而他的一只手已经攀上红玉绵软纤细的腰肢。红玉就势欺身过来,一手捋着人的胸脯,一手捻起一颗樱桃喂到人口中: “爷,奴给您顺顺气儿”
武龙面上的神情又渐渐缓和下来,身体也渐次放松,斜倚在椅子上。可连他自己也没留意到,他的一只手暗暗地摸着腰间的短刀,再没放下。
丝竹又起,那胡姬的舞姿更其妖娆了,“不思蜀”就是这么个地方,哪怕外面风雨如晖,这里永远是灯红酒绿,迎来送往,无非是欢场薄情。
连月来的紧张提防,也只是下着阴郁绵密的雨。除了谷仓里的粟子不断的生着霉也再没什么要紧的事。
永安城永远不缺新鲜事,西城又来了一批骆驼队,金发碧眼的异人能喷火吐雾。大琉璃缸里养着长着鱼尾巴的女人,上半身是美丽的少女浮在水上,下半身是金色的鱼尾在水里摇曳着。给一钱银子就给唱一段异域的歌曲。谁也听不懂唱的什么,只觉得出奇地好听。
有了这些奇事,老百姓早把什么阁老、什么御史大夫抛在脑后。庙堂之高、江湖之远,这些离他们都太远,老百姓的永安城也不过是一片人间烟火。
巡城的士兵一趟一趟地空转也是乏了,武龙今夜没有露面料想是去不思蜀会他的相好红玉去了。
雨夜湿寒,士官李甲引着一帮小兵去十风酒馆沽了些酒,就着二斤炙牛肉驱驱寒气。
“你说那血雨夜灯是什么人呐?扰得这永安城天翻地覆。”
“不知道,也没人见过,连男女都不知道。” “听说是摘星阁新晋的杀手。”
“了得、了得,这事要与血衣堂有关就麻烦大了。”
“麻烦什么,这永安城哪一天又安宁过?似你我这等,不过混口饭吃,赚个酒肉钱罢了,管那些做甚,吃酒!”
李甲随即端起一碗烈酒。 “头儿,你说今儿晚上这雨下的,妖气的狠,听说那血雨夜灯专门在雨夜里。”说着,咽了咽口水,伸出手掌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李甲一筷子戳在人的头上:“妖气个屁,我看你是挺妖气的。巡了这两个月连个鬼影也没见过一个。血雨夜灯!哼!我看八成是刑部那起人没用,找不出真凶,案子又大,交不了差,就扯出这么个鬼影。让我们兄弟一天天泡在雨里,娘的!”一边咒着,一边干掉一大碗酒。
雨总是绵密地下着,打过水在天的红灯,打过不思蜀的彩楼,打过永安城成千上万灰暗的屋顶。谁也没有注意到,在高高得钟楼上有一盏微弱的红灯莹莹的亮着。风吹雨落,那一点灯光就那么摇曳不定,却始终未灭。在黑暗的雨幕里点出昏昏不明的一小片红晕,映着一个孤寂零落的影子。
三 小铃铛
这一夜她踏过永安城无数的飞檐斗拱,飞身来到沈府的楼头。沈府的院落在雨中静默着。对这里的一切她太过熟悉了。这种熟悉甚至带给她一种窒息的感觉。她压了压头顶的雨笠,一张白皙清秀的面容完全隐没在了暗影之中。
向东望去那个房间灯还未熄,那一阙入豆的烛火灯光在雨夜中是那么温暖。 她当然知道谁在房中,甚至能够猜到他在读什么书。一定是《星谱》。
从少年时,这本书他一读起来就放不下。每当深夜他就这么伴着一阙灯光读着。好奇怪,原来每颗星子都有自己的名字,有各自的轨迹。每一道星轨都召示着尘世间的一段悲欢离合。这些都是他教给她的,那时她总是一口一个“萧哥哥、萧哥哥”的叫着。而关于他们的离合他有没有预见?预见到他将走向光明,而她将堕入永夜,从此动如参商。
在她眼里那些关于星星的学问一点用处也没有。可她却怎么也忘不掉,忘不掉。用七年学会的东西,要用多少年才能忘掉?紫微、贪狼、破军、白虎,这些名字如符咒一样在她的脑中盘旋,赶也赶不走,最终旋成一片炫眼的星云。
那房间里的烛光晃动了一下,是有人在剪烛花。那个剪烛的人是谁?她不想再想下去。纵身一跃,已来到主屋之上。入了血衣堂,便是回头无岸。她是血衣堂的人,于世间再无牵挂。透骨针捏在手中,柳眉倒竖,漆黑的眸子透过雨帘直射向屋里的人。
萧遇,前任司天监星官,神武二十一年向先帝进言,国东南有龙气,上冲紫微。先帝秘令飞将军陈建之亲率三千白袍军往东南苍龙岭,屠尽望龙村一百三十口。摘星阁主下“溅血令”格杀。
接下任务时,她犹豫过。可摘星阁主告诉她,摘星阁的人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天下之大,皆是他乡;天下之人,皆是陌路。
五年不见,萧遇的白发更多了些。五年前她口口声声叫着萧伯父,那时她便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也曾莲动渔舟,也曾倚门回首。
那时的萧遇见了她就背过手,垂着眼皮,摇摇头便是一句:“女子无才便是德。”江湖无故人,隔着雨幕她似乎想起另一个世界的自己。
萧遇穿着一件素色的便服,手里举着一只花鼓,正追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孩童。她自然知道那孩童是谁。那孩童虽一脸稚气,却有着一双和他一模一样的眼睛。那双眼睛太澄澈,像星子一般。萧遇追着孩童笑着、嚷着:“小铃铛、小铃铛,看爷爷给你什么好东西。”
“小铃铛”听到这一声唤她的心似被锥了一下,整个人都怔在那里。
那一夜,明月之下,他抓着她的手说: “柃妹,将来我孩儿的名字就取我铦字的一半和你柃字的一半,不论男女都叫小铃铛。”
少女的脸刷的红了,抬手就捶了他胸口一下,嗔怒道: “萧哥哥原来在司天监不学好,尽拿些胡话来调侃我。”
萧铦捂着心口,怔怔地看着她痴笑。
她打了人却还不依:“你怎么不躲呀?”
一时间前尘如潮向她袭来,竟比那夜雨还要汹涌。一恍神脚下一个趔趄,竟踏裂一片屋瓦。
“什么人?”
萧府侍卫一声大喝,立时围上十七八个人。提铃喝号、执杖明灯,一时间沈府亮如白昼。众人向上一望,却见屋顶飞檐处站立一人,一身玄衣也掩不住绰约风姿,潇潇夜雨中提着一盏红灯。
“血雨夜灯!”
随着一声呼喝众人立时紧张起来,一时间弓,弩齐发。却见那人也不慌张,一个翻身如雨燕般从楼头飞落,人落地,灯也未灭,足见其轻功了得。人站定脚步,手腕一抖,数枚透骨针例无虚发。几名侍卫应声倒地,那倒下的人身上不见伤口却极痛苦的在地上扭曲着,整个身体向背后弯成一张恐怖的弓,不下片刻前胸后背竟透出一片血水,似一股如丝的细泉从人身体里殷殷地渗出。
“小心!透骨针!好阴毒的女子!”
众人见了地上人凄厉狰狞的死状个个面色沉重。府门外巡城车士兵也赶进来,正是刚刚在水在天吃酒的李甲等人。见此情景却只是呼呼喝喝不敢上前。
她见败了行迹,此间人多势众料定是不能得成事,只丢个手段翻上屋脊向城南奔去。
府门外,武龙带着一纵人马向南追去。武龙也是有些手段,是个百步穿杨的神箭手。跨在马上,手搭弓箭,向人连放三箭。
她身法极灵,腾跃之间闪过一箭,又一箭衔在口中。翻身落地时那提灯的一臂却被箭头檫伤。一时鲜血如注染透衣袖,那手仍未放下,高高举着一盏红灯。
人被疼痛一激如猛兽震怒,单膝跪在地上,一手拿起衔在口中的箭,发力向那武龙掷去。登时穿了个透心窟窿,那武龙堂堂禁军教头竟哼也未哼,直直地跌下马来。
众人哗然,又见她已负伤,武龙已死,今夜若谁人拿下血雨夜灯必取而代之,成为新一任禁军教头,众人齐涌上前。
那血雨夜灯发起狠来,数十枚透骨针一齐丢出,如烟花齐放,趁众人慌乱之际展开轻功负伤而去。
肆 老槐树
她一路向南逃去,城外五里,黑林子坡,有棵老槐树。那槐树的树干有两人合抱那么粗,不知有几百年的寿命。树干中间已经完全腐朽成了空洞,上面的枝叶却欣欣向荣地生长着。
她按着流血的伤口,侧身钻进树洞中。以她现在的身量这树洞勉强能容下她一人,她屏着呼吸听着不远处杂乱的马蹄声,良久,马蹄声渐渐远了,雨声也渐渐住了。
臂上的血渐渐干涸,手中的灯仍未灭,她提起灯,在树洞内搜索了一番却什么也没找到。
她默默地靠在树洞里,眼前浮起少年往事。 那时年幼,她常和萧铦来林子里玩耍,每遇到风雨两人便栖身在这树洞里。
那时的树洞恰恰能容下这两个幼小的人儿。两人在这狭小的树洞中听着外面的风声雨声,等到风停雨住时依然恋恋得不舍得离去。那时两人总有说不完的话,说些什么呢?不记得了,真的不记得了。
她最后一次见到萧铦,是在萧铦大婚之时。娶的是何府千金,名门淑女。她远远地看着萧铦身披红袍,跨马游街,面上尽是春风得意之色,那英挺俊逸的风神,万民景仰。
而她只是躲在角落里远远地观望。那天的阳光真好,萧铦身上的喜服在阳光下分外耀眼夺目。他如一颗正在升起的旭日一般,而她将坠入永夜。
天色渐明,东方欲曙,除了风声雨声再没有任何动静传过来。
她侧身钻出树洞,却迎面撞上一个人。她见了来人竟惊得向后一跌,身子无力地靠在树上。她从来未想过竟会再见到他,咫尺相距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五年未见,而今的萧铦已换了副模样,脸上的棱角更其分明,这使他本来清瘦俊秀的面容显出几分冷峻,眉宇之间已褪尽少年的青涩代之以成熟与深沉。
“柃妹,果然是你。”
萧铦低头看着她手中提着的灯,“想不到,这灯,你还留着。”
她却低头不语。
“这五年,苦了你了。”
听他这样一说,她禁不住心头一酸,万般委屈一齐涌上心头。
当年他披红挂彩迎娶新人,她也只是远远地观望着,此刻却再禁不住,一时间,莹莹泪光已挂在眼角。
萧铦从衣袖间摸出一把白玉簪子。 “方才可是寻它来着?五年前,我来这里,见到它”他没有在说下去。
她接过簪子,紧紧地攥在手里,低头不语。五年前,也是这么个雨夜,她一个人怏怏地来到这里,把他送的一枚白玉簪子藏在树洞里。
这里是一个只有他两人知道的地方,那就让只有她两人的回忆永远埋藏在这里罢。她一个人,不知何去何从,只是提着灯,一直向北走,一直向北。
“柃妹,你走吧,不要再回来,这江湖,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萧铦哑着嗓子说。
“那你呢?这江湖中你又如何自处?”她望着他暗岑岑的眸子道:“你变了!”
“是吗?”他淡淡道:“我们都在变,这江湖终将把我们变成它需要的模样。”
“你!我知道你做的那些事!”她愤愤地说着。
“那又如何?你真的以为这江湖中有所谓的道义!无非是成王败寇!”他的眼睛看向远方的一片山峦,“你走,今日一会算了结了你我往日情义,他日江湖再见,你只是血雨夜灯,我只是司天监萧铦。”
“好,我走。”她已经听出他声音里的那份决然。“萧铦你记得,溅血令一出,千里追魂,你,好自为之!”
朝阳彻底升起的时候,她走了。依然是向北走,辉煌的永安城成为她身后的一片背景。从那天以后,“柃子”这个名字再没人唤起过,江湖上响起一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名号——血雨夜灯。
提剑跨骑挥鬼雨,白骨如山鸟惊飞。尘世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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