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这是一所在卡布罗集市区再普通不过的小平房。
在日落后天空擦黑的这一小段时间里,集市区歪歪斜斜又犬牙交错的平房中,便陆陆续续挂起了玻璃罩着的八角油灯。整个集市以一种凌乱的几何形状向四方延伸而去。
鸢尾月(1)的风让在集市区做生意过活的失魂落魄的人们闭上了讨价还价与抱怨的嘴,不由自主的裹起了他们可能是唯一的一件粗亚麻袍。路旁的火光将他们瑟缩的身体投在了墙壁上,变成了一群压抑的幢幢鬼影。
屋内,也只有两人静默对坐。
相当怪异的是,一盏不同于普通油灯的六角妖灯静静悬在檐下的灯钩上。彼岸花在青玻璃灯罩内充分燃烧着,致使整间屋子都如冻在冰中一般,洒满令人不安的青蓝色光芒。
一只枯槁的手从青色的袍子中缓缓抽出来,轻轻按在了面前旧木桌上那张图案磨损的奈罗牌(2)上。
一头身中数枪奄奄一息却垂死挣扎,身躺尸山血海的巨兽赫然在目。
“逆位阔土巨兽,抛尸荒野。”沙哑而冷酷的声音像响尾蛇一般打破了周遭的宁静,青袍下掩藏着的那张坑坑洼洼没有一丝毛发的脸凑了过来,两道目光锐利的射向对坐的那个中年人。
“大凶之兆啊,亲王殿下,”青袍人发出一声鹰隼在深夜啼鸣般的干笑,缓缓地低头将弯曲的后背靠回到椅背上。“你的计划不但会失败,而且会是一场惨败。你,以及你的部下将或死于刀剑,或死于酷刑。总之,众神见证,无一幸存。”
青袍人的声音逐渐高了起来:“你们就是用鲜血和内脏涂在赫尔岑王朝的荣誉柱上,为他们一统九国伟业歌功颂德的**吧。”
中年人默然无语,低垂的眼帘中是掩盖不住的恐惧与绝望,“…明天,就是破城之日了吧。没想到神殿所在地九门的阿塞尔比,居然也有被攻破的一天。”
青袍人下垂的嘴角突然挂上了一丝戏谑的微笑。“殿下聪颖过人,更是对赫尔岑了如指掌。这么愚蠢的问题根本不用冒着被城防军抓住的危险专程前来占卜。更让我好奇的是,您是怎么把我这个像老鼠一样躲了这么长时间的孤老头子给找出来的?”
中年人一怔,尴尬而无力的笑容仿佛身患绝症的病人。“呵,老头子,您可别忘了你是梅尔林·威尔士。赫尔岑家的二十年首席术占师(3),说出了令雄狮血脉赫尔岑家族都惊恐的预言。再者说,当年您的预言申辩大会,连阿塞尔比的狗都知道,要找您还不是易如反掌。我现在除了一条烂命也不剩下什么了,上路之前能得到号称阔土大陆神官的你亲口…”中年人努了努嘴,坐直了身体,又突然瘫倒在椅子上,一阵哭一般的轻笑嘶嘶的从他的胸膛中传出来“能得到您亲口预言我的死亡,在下也是不胜荣幸了。”
梅尔林的笑变得有些耐人寻味起来,干枯而突出的一对眼球此时也烁烁放光。“毕叙恩亲王,我希望您还能记得一点,那就是我虽然东躲西藏,但还是居住着赫尔岑十一世王辖管的城池,吃的粮食也都是从赫尔岑王朝的土地上长出来的,大体上还算一个赫尔岑的属民。您为何如此肯定我不会在您向我敞开心扉的时候,召来城防军或者禁卫军,甚至御前五骑士中的某一位呢?”
毕叙恩亲王无动于衷,脸上仍是木乃伊般毫无生气绝望的干笑。他慢慢的从腰间解下短剑,轻轻放到旧木桌上。一声轻响, 剑尾华丽的流苏微微一跳,铺洒在桌面上。
“在下愿意束手就擒,”毕叙恩亲王摸了摸下巴,一副强装出的破罐破摔般漫不经心的样子,声音低了下去“我目前不具备正面对抗您上述任何一种力量的能力,不如放弃无谓的抵抗。”
梅尔林瞟了毕叙恩一眼,轻蔑的摇了摇头。
“如果你连区区一小支追捕你的卫队都无力解决,那这更印证了你这个人想法的疯狂与滑稽。恐怕没有人会在你这样一个疯子身上白费功夫。”梅尔林又一次凑近了毕叙恩,突然压低了嗓音,无比严肃。
“但你要知道,你虽然是个疯子,但并不是个傻子啊。”
毕叙恩猛的抬起头。
梅尔林哈哈大笑,笑声伴着一股古怪的香料气味弥散在空中。树枝一样的手指缓缓指向了毕叙恩的鼻子,“赫尔岑可以让抵挡他们的国家付之一炬,可以让阻止他们的百万大军全军覆没,但可能并不会注意一个疯子正在把匕首插进他们的胸膛。就像这头阔土巨兽(4)一样,”说着,他一把抓起了桌上那张奈罗牌,尸体一般青灰色的指甲重重地戳在上面,动作快的惊人。
“贵为弑神者的阔土巨兽,也会因为一时打盹,倒在像你一样低贱的凡人们手里。”
毕叙恩棱角分明的脸突然抽搐了一下,胡子拉碴的嘴角深深勾了下去。灯下,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他用力抿着嘴唇,用手扶住额头,肩上的灰色长发也随大幅度的呼吸微微颤抖了起来。
梅尔林已经起身走到毕叙恩身旁,从桌上慢慢拿起短剑,袍子下另一只手迅速伸出攥住毕叙恩的一只手,蛇皮一般阴冷光滑的皮肤质感令毕叙恩猛的往后抽了下身子。
四目相对,毕叙恩看着梅尔林发怔。梅尔林目光犀利,将短剑放入毕叙恩手中,紧紧地合上了他的手指。
妖灯静悬在那里,阴森的光笼罩了小屋。
“亲王殿下,我就在这里等着给你收尸,”梅尔林点了点头,“但给你陪葬的,将是整个阔土大陆最尊贵的人。”
“坦率而安心地迎接你的宿命吧,就像迎接明天的国破家亡一样。”
“我还是那句话,术占师的准则是试图了解和透露未来,但绝不会试图,去改变它。”
(1):阔土大陆一年分为六个月,分别为火绒、樱草、风信、铃兰、鸢尾、依米。
(2):一种用于占卜的道具。
(3):一种以占卜与魔法研究为主的职业,但其实际研究范围极广,也包括科学技术。九国宫廷均设有御前术占师职位。
(4):阔土大陆神话传说中的怪兽,曾经杀死后来的主神莫玛,后世多作为反抗与叛乱的象征。
Chapter1
一只镶着金箔丝边的方形巨盾在空中翻了两翻,断了翅膀的禽鸟一般重重落在地上。当中九门圣城阿塞尔比领主阿温特家族的族徽—三头神鹰已深深的凹了下去,四周牛皮的断裂面都翻出了一层嫩黄色的茬。
几乎是同时,一颗单盾骑士的人头也落在了地上,破碎的巨盔也从那颗可怜的脑袋上滚落下来。
远处,一个高大的黑发骑士将手中那柄足有他高的巨剑用力插进地里。鲜血顺着剑汩汩而下。他身着九国境内最华贵的银铠,复杂而精美的雕刻花纹彰显了它,这套神工一般独一无二的铠甲的价值。胸前由宝石装饰的玫瑰雄狮—那正是赫尔岑家族的族徽,威猛霸气,栩栩如生。浓密油亮的黑色长发在脑后扎起一小束,剩下的披散开来,随背后的丝制长袍迎风招展。他饱满的额头,深邃的眼窝,深棕色的眼眸,刀劈斧凿一般的下巴,宛如神庙中的雕像。这便是号称“赫尔岑之王”的赫尔岑家族王子,排行第三的列昂尼德·赫尔岑。
他毫不迟疑地冲向旁边的一群单盾骑士,肌肉紧绷,宛如选准目标出击的猛禽。他纵身一跃,双手已经卡在了一个被吓呆的骑士肩上,整个身体凌空而起,右腿闪电一般踹了出去。又是一声闷响,一只巨盾摔落在地。土中的巨剑此时也被迅速拎了出来,一道寒光暴起,失去盾的骑士的脑袋已被西瓜一样砍成了两半,汁水喷溅而出。
列昂尼德稳稳落地,左手从背后拉过另一柄巨剑,凶神恶煞地向剩余的敌人走去。对面的单盾骑士们目睹同伴接连的惨死,早已被吓破了胆,浑身颤抖,宛如待宰的羔羊。但列昂尼德丝毫没有停留,一阵微弱的抵抗之后,这些可怜虫们便横七竖八地倒在了地上,鲜血将身下的土地浸泡的温热,身上的铠甲锵锵作响。
身着四色战袍的赫尔岑军队如同一朵巨大的鲜花怒放在青草茵茵的摩尔斯特原野,并向阿塞尔比不断延伸着。不时将激起翻飞的泥土,怒吼与垂死的嚎叫,鲜血与颜色暗淡的铁器搅在一起,汇成一股夹杂泥土铁锈血腥味的奇特空气,笼罩在战场上空。
黑甲的阿温特军队已经所剩无几,残余兵力堵在门前,成了一道薄薄的黑线,尽力封堵着九座紧闭的大门,但很明显显出了左支右绌,顾此失彼的窘态。
列昂尼德将两柄常人双手都难以挥动的巨剑舞的如风车一般,这令人恐惧的两个庞然大物与空气疾速摩擦发出一声声尖啸,铠甲盾牌连同里面的躯体如同玩具一般,被砍的支离破碎。它如同一个绞肉机,在阿塞尔比门前扬起了一片血肉骨碴的雨。
列昂尼德十五岁就成为了九国境内十名“无敌战士”之一,他继承了赫尔岑家族一贯的神力。由于他作战时并不用盾牌,而是使用两柄巨剑,他的敌人们便送了他“双剑骑士”这个诨名。从他十三岁第一场战役算起至十九岁,倒在他手上的人几乎逾千,更是击毙了多位扬名九国的战将。他也直接见证了赫尔岑王朝短时急速崛起的过程,由集合中陆三国之力北上远征巍峨的巨龙高地,到南下荡平富饶的伏洛瓦平原。而今,将要完成空前绝后的霸业,九国归一。
随着攻城器械发出的一声声沉闷的撞击,阿塞尔比香柏造就的厚重的巨门终于轰然倒塌,将上百个来不及撤退的阿塞尔比守城战士瞬间砸倒在下面。赫尔岑军队爆发了一阵野兽嚎叫般嘶哑而高亢的叫声,兴奋在赫尔岑军队中弥散开来。
赫尔岑刺绣着玫瑰雄狮家徽的王旗来到了队伍前列。一个足有六尺五寸的壮汉用熊掌一般的巨手紧握着粗大的旗杆,全身披挂的他活像一座移动要塞。长达十二尺的王旗猎猎飘舞,巨大的旗帜的每个针脚却都精密而细致,极尽复杂行事,上百种颜色与华丽繁多的流苏,构成这令人咋舌的艺术品。
阿温特军队顿时惊慌失措,慌不择路地向城内一路退去。指挥官们挥舞着剑,茫然地叫喊着一些空洞的口号,试图阻挡部下的溃退,而他们颤抖的手,显然已经拉不住嘶吼踢跳的坐骑的缰绳。
列昂尼德将巨剑缓缓放回背后,伸手擦拭着脸上的血迹,尽力让模糊的视线清晰起来。他站在城墙上,望着遍地血污与黑甲的尸体,王旗在冲天狼烟与火光的背景下向阿温特王宫方向逐渐远去。
“殿下!”列昂尼德转过头来,一个精壮的大个子男人向他走来,笑容绽放在他那张饱经风霜的糙脸上,一道深长的刀疤将他的右眼变成了一道干枯的凹槽。
男人递上一个酒壶,列昂尼德一把接过来,迫不及待地痛饮几口,全然不顾从嘴角流下的液体滴上了沾了一层血泥的铠甲。
男人把巨剑靠在一旁的城垛上,搓了搓手,从铠甲里揪出护身符摘下来用嘴吹了吹,把绳子绕在手上。一屁股坐在剑旁,背靠城垛,慢慢伸直了疲倦的双腿,饶有兴趣地注视着王子,脸上笑意犹存。
列昂尼德喝足了酒,抹了抹嘴,满意的长出一口气,拧上盖子将壶扔还给了男人。“沃瑞尔,这是什么酒。”
“是乡下人的粗酒,”沃瑞尔咯咯笑了起来“阿温特的那帮俘虏胆小鬼们送来的,可比不上咱们宫里的佳酿。”
一丝笑意浮上了列昂尼德的嘴角,“此言差矣,阿温特向来以美酒出名,我看这乡野之物也不输宫里那糖水。”列昂尼德呸了一声,随后大笑了起来“妈的,劲真大,都快把我嗓子烧穿了。”
沃瑞尔一口喝干了最后一点酒,还伸出舌头里外舔了舔,意犹未尽地说:“您还是别逞强了殿下,您不知道,我们这些常年行军打仗的,最喜欢喝这种镪水一样的烈酒。”
列昂尼德压住肚中的烧灼感与上涌的酸液,骂了一句脏话,随后低声道:“那我觉得还是回宫里喝糖水比较舒服。”两人相视哈哈大笑起来。
笑罢,沃瑞尔站起身来,将护身符戴回脖子,亲吻了一下塞进铠甲。他将酒壶从城墙上扔了下去,用力地踢了踢疲乏的腿,拎起双手剑平扛在肩上,正色道:“殿下,下一步去哪里?”
列昂尼德眯着眼睛静静地望向远方,若有所思。沃瑞尔有些着急,“殿下…”列昂尼德低沉的声音打断了他。“王宫那边有米沙在应该没问题,那我们就去神庙好了。”
沃瑞尔一愣,皱了皱眉头。“可是恶魂骑士(1)与最精锐的黑甲军都集中在王宫啊,米哈伊尔殿下他…”
列昂尼德挠了挠头,歪头看着沃瑞尔:“相信他吧,沃瑞尔,他也不是个小孩了,九国境内比他个大的加起来超不过三个。这家伙,简直就是一棵枞树。再说了…”列昂尼德只觉得胸膛中一股火热的感觉直冲头顶。他打了个酒嗝,迷离的双眼眨巴了几下,尽力聚集起散乱的目光注视着沃瑞尔,“你以为阿温特国王现在在王宫吗?”
.........
铁青色的天空下,宏伟的戈多神庙雄峙于阿开亚尔海角,居高临下的俯瞰整片远海与摩列海。其实两片海洋并没有分开,只是人们以这条突出的尖角一般的陆地为界,以两个名字命名了海洋。神庙全部由大理石造就,令这座美轮美奂的人造奇迹闪烁着柔和又不失威严的光辉,十二座巨大的青铜神像分居宽阔的神之大道两侧。内部装饰富丽堂皇,浮雕与壁画比比皆是。从阿温特一世王起便开始积累的珍宝更是不计其数。这汇集阔土大陆最优秀工匠的艺术珍品,足以让任何一位九国皇宫所有者们感到汗颜。
此时,一个黑甲骑士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手按长剑,在神之大道众神空洞的注视下焦虑的走来走去。与阿温特战士不同的是,他的头盔顶部,有一个铁质王冠,掀开的面甲也做成了人脸的形状。在这寒冷的季节,他的脸上竟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陛下!”一声凄厉而惊恐的叫声让骑士浑身一颤,闪电一般转过头来。只见另一名黑甲骑士向自己疾奔而来,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浑身颤抖如筛糠。
“陛…陛下,赫尔岑的人找到我们了。列昂尼德,他…他来了!”声音竟带着哭腔。
头戴王冠的阿温特十三世王默斯·阿温特如被闪电击中一般愣在原地,心惊肉跳的他只觉一阵眩晕,站立不稳向后倒去。
骑士又是一声惊叫,赶紧跳起来扶住了国王。他的腿已不怎么颤抖了,看到脸色苍白衰弱而敏感的国王,他的骑士荣誉感压倒了恐惧。
“陛下放心,恶魂骑士誓死守卫陛下!”
默斯微微点了点头,扶着骑士的肩膀慢慢站稳,僵硬而扭曲的笑着,喉头不住的上下颤动着。
“哈尔,保护我是你们恶魂骑士的责任,但不要忘了,作为黑甲军(2)保护百姓更是你们的责任…现在你们的任务,就是保护好神庙里的所有平民!看在诸神的面子上,赫尔岑的人,是不敢在圣地见血的。”
哈尔咽了一口唾沫,不安的看了国王一眼,正想答话。突然,一支羽箭带着劲风嗖地射穿了他的左肩,突如其来的袭击令他浑身剧烈一颤,仿佛被烛火烧到的飞虫,翻身倒地。
“殿下真是好箭法!”目瞪口呆的默斯看到,神之大道的尽头,一队人马正在向自己走来。他认得刚刚出言称赞的正是著名的勇士“战争原罪”沃瑞尔。还有那个被众星捧月簇拥在中间的不可一世的年轻人,正手执硬弓,满面春风。
“列昂尼德,够了!你别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年轻人脸上的得意瞬间无影无踪,变成了满脸的戏谑与嘲弄。
“你还真想的出来,我的好陛下。作为一个国王,自己的臣民保护不好,居然来求诸神帮你。”
默斯低下了头,哽住了喉咙,默默无语。
“你这**,少在诸神面前说大话了!”哈尔怒吼一声一跃而起,一把拔出长剑,不顾箭创向列昂尼德猛扑过去。
默斯一声惊叫,向神殿内头也不回地跑去。刚刚他的恶魂骑士被一剑砍成两段的画面牢牢占据了他的脑海,鲜血飞溅,内脏涌流而出,无比清晰。他干呕着,不停的逃跑着,眼泪混着鼻涕一股脑的流下来。
他踉跄了一步,双腿突然折断般猛的一软,扑通一声跌倒在莫玛凄哀的神像前。他哭着,像一个小姑娘一般害怕的哭着,直起身子,向着神像跪爬过去。头不停的用力撞击着大理石的地面,在他的身后留下一条歪歪扭扭的暗红色痕迹。
“诸神在上,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救救我,救救阿塞尔比吧…”
(1):阿温特家族的私人武装,仅宣誓效忠国王本人。每年会从军队中进行挑选,但骨干成员从童年进行培养。
(2):因为阿温特军队统一穿着黑色铠甲,因此即为阿温特军队的泛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