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那年正月，他执着她的纤纤素手，足迹遍布了京城。
她回眸朝他展颜一笑，自此他沉溺其中久不能拔，两颗孤独而素不相识的心灵紧紧相依。
他不知晓她姓甚名谁乃何方神圣，但他坚信那定是个美得动人心魄的名字。她对他亦是一无所知。
桥上她挤过人堆主动牵起他的手，他面色绯红如残阳，脚下是流水潺潺。
一声姑娘和着一声公子，柔和的宫灯下她面容若隐若现笑声连连，他只觉这满园芬芳潋滟皆为之黯然，更胜那漫天星辰。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莫名的浓情蜜意弥漫之际，不料却惊醒了这梦中人。他凝眸望着身前人儿的一颦一笑，神色复杂。
他见她笑得开怀，指着摊儿上的各种小玩意儿对他撒娇，声儿又细又软。他羞着应下，拿来供她开心，她那玉手便悄悄缠上他的脖颈……
摸到那又是刀伤又是剑痕的，她动作微滞，眼中的欢愉尽数化作了心酸，她轻声问他可疼？他答有此般良辰美景，软玉温香在怀，在下死而无憾。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可不是？
她娇笑不止，口中低低地骂个不停。他赶忙上前哄了两句，可算是罢了。
她忽得眼前一亮，他估摸着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物件的，竟撒开他的手，一眨眼，便跑了个没影。
他垂眸，这姑娘他瞧着喜欢的紧，只是，这尘世中到底还是有太多顾虑，注定不许他率性而为。
这时，一道高亢明亮的女声响起，口中还唤着公子二字。他眼前一亮，是她。
他跌跌撞撞地赶去，一路上好话说个不停。他看着这样的自个儿，也失笑。
她仰着小脸笑容可掬，说公子你来啦。他佯装愠怒，挑眉问道当如何平他心中怒气？她又摆出那小女儿家惯用的姿态，好话说起来层出不穷，滔滔不绝，他心中顿时软得一塌糊涂，即便是有再多的不满也烟消云散了，何况，他对自己说，本就非真心啊。
她指着铺中一盏零钱玲珑的小花灯，略带羞赧，犹犹豫豫迟迟不愿开口。
他哑然，恐怕找他是假，想要这花灯才是真。
他心下了然，也不多做为难，便开口问那老板娘，这花灯卖几钱。
哪知老板娘却犯了难，说是这花灯是给家中小女留的，怕是要叫二位失望了。
她闻言，眨眨眼便也作罢，贴着他坚实的胸膛，感受着急促的起伏，嗅着那好闻的檀木香，扯着他的衣袖想走，她心说那丝绸锦缎果不一般，冰凉凉的，摸着好生舒服。
他却不愿走了。这回不等他开口，老板娘眼咕噜一转，笑道这花灯虽不卖，但若是送给有缘人亦是可行的。
她来了兴致，追问个不停。老板娘指了指梁上悬着的灯谜，她会意，咯咯直笑。
半晌，她信心满满地回头看向一脸幸灾乐祸的老板娘，说她猜着了，谜底是汤圆！
他摇头，说是元宵。
她不解，问他这汤圆和元宵有甚区别？
老板娘哈哈大笑，说她找了个好郎君。她也跟着点头，并未解释什么，还不忘偷瞄了他几眼，眉眼含笑。
他岂会不知她那些小女儿家心思？不过是不舍得戳穿罢了。
这老板娘也是个守信的，痛痛快快的把花灯给了她，她颇有些娇蛮地伸手接过，脸上是掩不住的笑意。
她提着小小花灯，身子显得愈发娇弱，腰肢细得好似盈盈一握便可，笑靥如花，肆意张扬。柔顺的青丝划过他的脸颊，他抬手摸了摸脸颊，有些发烫。
论样貌，她只得说是个清秀佳人，不及西子淡婉，也不及昭君美艳，奈何却死死抓住了他的心。
她惊呼起来，随即又是此起彼伏的尖叫。他抬眸，是烟火。她喜欢，他便天天给她放。
他好奇问她可是没见过，她头也没回，眼睛直直地盯着天空中一片绚烂，敷衍地嗯了一声。
他亦笑了，又问往后她余生的烟火他都一并承包下，可好？
她眼中划过一丝落寞，自嘲笑笑道此生永远不要再相见了。
他诧异了，他真的看不清她。说她单纯可爱吧，也没见哪家闺阁小姐如此胆大的；说她心思深沉吧，好像也找不出什么蛛丝马迹。她好似隐瞒了很多，又什么都没隐瞒。
她突然笑了，问他你瞧我美么？他痴痴地应了一声。她勾了勾唇，身子一闪，隐匿于这光怪陆离的闹市之中。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只是，人海茫茫，何处去寻一个只存在梦中的影子？
他眸中意味更是变得耐人寻味。
〈贰〉折梅花去也，城西炬火，照琼瑶碎
二人再见，却是他生生世世都不可能忘却的。
那日他眉眼间尽是愁色，来回踱步于高台之上，俯首看着城下人数越来越多的敌军，面色是瘆人的阴沉。
有将士来报，战战兢兢的说是守不住了。闻此，他却是寻回了一丝冷静。他闭目几息，猛然睁眼，眼底的狠戾之色教人寒意遍体。
他披上战袍，抄起长刀，跨上骏马便往下冲，快得连禁卫军都未曾反应过来。
一时间，场面乱做了一团，一群宫人哭得昏天黑地，几个精兵对他猛追不舍，可终还是敌不过他的决心。
他的到来，在军中的确引起了阵阵骚乱。明眼人都看的出来，这是下下策。可即使再不讨巧，毕竟也是一策呀。
眼下，也只得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他身上着的还是单衣，连个甲胄都不曾见着，繁琐华丽却毫无用处的战袍迎风飘荡，手中长刀寒光毕露。
偌大的城池郭乌泱泱的挤满了人，恍惚间他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个夜晚，也是一样的人山人海，那还是他年少时的风流往事。
只是，如今，也就不由得他沉浸于那点儿女情长的回忆了。
他实在是太显眼了。敢在城下骑马的，唯他一人；能在战场穿云锦的，唯他一人尔尔；兵临城下还能铲除异己的，舍我其谁？
他所过之处，皆是尸山血海，一身素衣也被染得红艳夺目。他的出现堪堪只是稳定了军心，斩了些逃兵的，同时，也成了个不折不扣的靶子，敌军将士们发了疯地朝他攻来。
禁卫军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一声萧萧班马鸣划破长空，令他身下的马儿受了惊，他也有些身形不稳，干脆是心一横，提刀下了马来。
他循声望去，那身影，他再熟悉不过了。他手上动作滞了滞，很快又被身上的刺痛给拉回了思绪，果真是她……
她好似自九天而降的神女，地上万军为她开路，是打心底的敬仰。
她是什么人？他脑海中萦绕的只有这一个问题。为何他查了这么多年都毫无线索？
她来得突然，走得也无影无踪。
他直直看向她，她依旧是女子打扮，未有束发，红衣飒爽。
她身上迷人的，是气质，是精神。
她面上的表情，是他难以理解的。她此时的心情，恐怕比他还要复杂，他想着。
嗒嗒，嗒嗒，她正策马朝他奔来，英姿勃发，势不可挡。他没有躲，反倒是主动驱散了身边那些忠心耿耿的将士，淡然迎上前去。
她大笑，连声叫好。随着他二人越来越近，身边的两国将士也是越退越远。她又是嘲讽一笑，目光里却多了几分赞赏。
他提长刀，仰望那个马上红衣纷飞，宝剑朝天的她。
他蹙眉，他印象里那不是一双习武之人的手。那样纤软的一双玉手，如今，却用来握了出鞘的利剑，而且，还是来斩杀他的。
他心中还有个止不住的念头，便是她的手是否会被磨破，可看着她在沙场之上的兴奋，又打消了这荒唐的想法。
她开口了，声音却不似当年娇嗔，那雷霆万钧的气势，岂是一介女流，所能有的？
她说他们又见面了。
是啊，又见面了。可分明说好的永不再相见。他心里猛地一揪，他终究还是明了了。
他苦涩问她是否早就知道这一天的到来，可话一出口，他便觉自己蠢，明明心中已经知晓答案了，却仍是心怀侥幸。
她颔首，算是做了应答。他摇头，兀自叹息，也不知是在感叹写什么。
她说，既已成了前尘往事，又何须在意？
他抬眸，呢喃着你接近我就是为了这一天吧。他不是没有料到，只是控制不住自己。
她给他下了最狠的一味药——情。
他哐当一声卸下了长刀，张开双臂，朝她微笑。
她亦翻身下马，走上前来把他搂入怀中，二人皆是笑着的。
只是，那利剑，已抵在他咽喉处了。
她笑得温柔，说，我们一起上路吧，做一对亡命鸳鸯，你看，我们穿的，不正是血色嫁衣么。他回以一笑，说好啊。
她突然仰天长叹道，若是能同他喝上一杯，那该多好啊。
他声音毫无波澜，点破事实，他说他们再无可能了。
她凄然北望，随即美目中又染上了恨意，他问她可是在恨他？
她冷笑，反问他可知她的名字。
他凝眸注视着她，如同多年前一般。他看到的不再是一双单纯可爱的眼眸，而是充满了国仇家恨。
他倏然知道了，知道了她的身份。怪不得他一直查不到……查她，一是为解相思之苦，二来，便是为了负责。
她见他不答，便自个儿说了，声音又变得柔和起来，她叫——阿绛。他问她是哪个绛，她答是绛色的绛，鲜血的颜色，她喜欢。
他刚要张口，却发觉有什么黏糊糊的玩意儿溅了他满脸，是血。随即便是消沉的意识，最后才是那股子钻心之痛。
映入眼底的，是那张秀丽却冰冷的俏脸，更显风韵。
他费力地张了张唇瓣，他在念她的名字。阿绛，阿绛，真好听。
众人忘记了尖叫。
她杀了他，不偏不倚地将袖中藏着的匕首，插入了他的心脏。
她要留给他一具完整的尸首。
她抱着他尚且温热的尸首，又将匕首拔出，鲜血亦溅了她一脸。她毅然扔下了匕首。手中利剑依旧戾气逼人。
她抚摸着他的脸颊，她的指尖、他的双颊，皆红若斜阳。她笑了笑，轻声道，你的脸，跟当年初见我时一样红了呢。
她已不想知道他可曾后悔了。
他瞑目似是小憩，面上笑意清浅，唇角微勾，从中看不到一丝惧意和悔恨。
她敬佩他，也爱慕他。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了结了他的身家性命。
她在想，在最后时刻，他都在想些什么。
她合目片刻，再睁眼时，眸中笑意荡然无存，只剩下骇然冷意。
她放下他的尸首，朝北方重重叩拜，接着，是她身后的军队同她一同叩拜。
那是她母国的方向。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她起身，看了看地上的尸首，心中暗暗道了声对不住，我要食言了，吾国，需吾。
她是个头脑清明的，既拿得起，便也放得下，她不为世俗红尘所牵绊束缚。
她抬眸冷冷下令屠城。皇城易主，民不聊生。尽管她知道如若她当真这么做了，就算是成功了，也会被天下人诟病，被士人所不耻。
但她心意已决。
一时间，城内哭嚎声肆起，听者流泪，闻者伤心。
她离开得决绝，没有留下一个回眸。夜色本是漆黑如墨，却被城头将士们手中的炬火照得通明，她的身影在月夜中破碎，就像是，一块碎裂的美玉。伴她走过的，是满城衰败的梅花。
公子，明皇，我亲爱的陛下，是阿绛对不住你，我的一念之差，教你做了，这亡国之君。
……
赢得满衣清泪。
